賽博劍仙鐵雨

第1章 一曰不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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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平歲又結了一門良緣:按照呂宋島的民間傳統,這是他的第五房姨太太。

“老爺,最近我天天燒心——胃壁怕是扛不住呀。這五個人,就一個胃……”

說話的是大太太,也就是平歲的正房。她做“遷居”的時候,大夫失了手;讓這位來自宿務市的女人自此落下了癲癇的毛病。

這番關於消化係統的囉嗦,來自於身為合法妻子的、不敢直言的抱怨——短短一年半的光景,平歲就納了足足三房妾。

正房和最受寵的三姨太,有機會把腦袋嫁接到作為妻子容器的預調製軀幹上;二姨太則簽了協議,魂魄擠在正房的腦幹裏、每天有三個時辰的清醒時間;至於四姨太——作為身體的提供者,雖然神魂已清洗得幹幹淨淨、但法理上倒自動成了平歲的諸位愛妾之一。

“……哎、哎……”

勾住平歲脖頸的雙手收回一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衰微的歎息與悄然的腐臭一同從頭頂傳來。這是來自老父的安慰:父親的上半身接在平歲背後、即胸椎的第三節,爺倆到了晚上隻能側著睡;多餘的負擔也使得他不得不加固了腰椎。

平歲偏過頭,狠狠唾了一口;接著隨手抹了把胸前手術留下的疤痕。

至於母親,前些日子剛走——平歲常常為此感到慶幸。他成年時,爹娘選的是“膝下承歡”:父、母隻留下胃部以上的半身、正正相對著接在平歲的軀幹上;也就是說直到上個月,平歲眼裏除了老娘那如編織袋般幹癟的**外,再無他物。

但那天一家人齊齊將故去的老母化作腹中物,完成“大周天”的時候;平歲還是流淚了:少去一顆腦袋的算力,該去哪裏補?

他本也不想再納妾。那麽多張嘴,誰養的過來?和爹娘三顆腦袋一同祈神換取的丁點兒錢幣,隻不過能讓一家子人苟延殘喘而已;現在更是又少去三分之一。

但……不辦點紅事來衝喜,那可是萬萬不能的啊。

若要是廟裏嫌他晦氣,便隻能把老婆們賣去胎海換錢——那等到自己如父輩一般衰朽,又該去誰的軀幹上尋找一處棲身之地?

他佝僂下愈發沉重的後背,扯開充當宅門的塑料簾、出去了。父親貼緊平歲的後腦,躲開粗糙的門框。

……

桑穀裏瓜托是一座小寨,離馬尼拉市區不過三五小時的腳程。坐落於海岸線邊的它,最大的特產便是“水黃金”——

平歲現在正是要去海灘邊,尋找這些從道國軸心、泛亞熱湖特區、以及新馬來西亞漂來的垃圾們。

沒輪到班次去廟裏當閑時供奉、或也未被征召去連鎖店裏的寨民,便常常在混雜著金屬、塑料與土石的沙灘上遊**;試圖淘撿些還沒完全壞掉的精密電子產品。

經過父子的協同維修後,無論是胎海連鎖還是南邊爪哇集團的代理人們都會有興趣回收;自己也能稍稍補貼家用。

低矮的窩棚像是凹凸不平的皮癬,大塊大塊地黏貼在海洋與陸地的交界。一道道混雜著體液、廢水與方術試劑的溪流從居民的家門前漫過,蓋住草草打磨的磚石道路;汙水表麵常飄著一層人類的油脂,在呂宋天空的灼熱陽光下,泛著或綠或紅的炫光。

若是用無人機從上空俯瞰,則成了一副令人意外的豔麗:斑斕的閃亮紋路切割著烏黑的矩形方陣,如經過精細設計的油畫。

平歲踉蹌著擠出屋門,用纖細的雙腿和兩隻後足盡力保持平衡:這對後足原本屬於父親,現在則像是兩條怪異的長尾般從平歲的腰椎骨延出、有氣無力地在髒汙的人行道上推擠。它們由於老朽的血管而浮腫,但依舊生出某種堅硬頑固的勁道、比平歲自己的腿部來得有力。

寨子的生氣湧進他的耳朵裏:車床打磨、工具敲擊、親人間的相互叫罵與催促……都帶著呂宋獨有的高溫與熱意。

平歲蹚過發亮的髒水,蹣跚走下濕滑的百級台階;灰蒙的海灘近在眼前。路上不見其他的寨民:為了在將要來到的節日上“迎神”,街坊們都忙著呢——

就在這時,平歲看見了自己一家人的——“運命”、“富貴”、與“榮華”。

……

那似乎是巡遊的戲班子,又有些像生意不興的商旅船隊:

一艘沒有風帆、也望不到旋槳的破爛駁船卡在灘上,船身滿是發紅的鏽跡與夾著青苔的裂痕。

有條黃毛野狗蹲在駁船船頭、正用力抖甩身子上的海水;它身後的甲板上則是數位奇形怪狀的男男女女、或坐或站(還有個矮子或小孩正蹦蹦跳跳的,看著很滑稽),在船身散發的扭曲空氣下看不真切。

但平歲並不在意細節。他隻是用手作簾擋住刺目的陽光,輕聲點數著:

“一、二;一、二;兩隻手、兩隻腳,一顆頭……謔。要麽是鰥寡孤獨,要麽是不孝子女。呸!”

平歲翻了個幾乎把眼球倒轉過去的白眼,湧出的鄙夷與不屑,反倒激起他一家人其樂融融的些許自豪來——

“……不對。兒啊,不對。”肩上枯瘦的大手猛地掐緊,後背傳來骨節抻直的哢哢聲、含混的咕噥從平歲的頭頂傳來;“太多了……太多了……”

“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

心髒正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收縮與舒張,為因常年供血不足而腦缺氧、導致終日昏昏沉沉的平歲注入一絲清明與智慧:

是啊!太多了!

這麽多的鰥寡孤獨走在路上,早該被胎海的承包老板們帶回田裏和畜欄去了!

時來運轉,時來運轉!

他們是……

“遊客……異邦人……行商……都有可能,但不重要……兒啊,節日快到了……”

或許因為是一體雙生的父子、或許是感應到同一顆心髒的雀躍——父親把手攏住平歲的右耳、俯下身,用枯啞且幹燥的聲音低語:

“去……請‘大人們’來……它們出手,最闊綽。”

平歲顧不得趕開耳旁粗糙又濕滑的手,隻顧著轉過身子、用四足狂奔:

“老王八,閉上你的狗嘴!不用你教!”

“發了發了!我要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