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第52章 六曰謀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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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本諾拉接過雞蛋漢堡,熱意透過紙袋、塑料和紙巾,仍然有些燙手。她鼓起腮幫往熱處吹上幾口、接著輕輕咬下:蒙蒙的熱汽從咬開的缺口裏湧出,令安本諾拉不禁閉上了眼睛。

外殼脆,內裏則是柔軟些的觸感。麵糊稍有凝固,介於焦脆和稀黏之間。

肉末雖然是在麵糊中直接悶熟,但在下鍋前便經過醃製、去除了豬肉未飛水的腥氣;反倒帶有微妙的嚼勁,供安本諾拉在口中細細咀嚼——其中還有剁碎了的軟骨。

用來煎烤,刷在鍋底和餅麵的豬油本來讓食客吃起來有些發膩;而雞蛋漢堡裏切碎的小蔥段,卻恰到好處地衝淡了那股過度的油膩。

一切滋味都恰到好處,食材與烹飪的效果之間沒有衝突、反而與場地及服務共同營造出了難以言語的滿足感。

……

……

等安本諾拉咽下最後一塊雞蛋漢堡,店老板才點了點頭。沒有露出麵孔,但從肢體語言中可以看出他的滿意:

“不偏不倚,折中調和:這就是中庸之道。做漢堡也是要這樣。”

雖然食物的口味如此美妙,店老板的服務態度又這麽友好:這是她往日中幾乎從未有過的就餐體驗,可是——安本諾拉感覺自己好像成了塊海綿,浸透了不安與焦躁。

為什麽在這樣的地方,會有一家所謂的快餐店?如此的食物她從未見過,這又是來自哪裏?

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不對勁”與“不協調”,但安本諾拉無法將其徹底總結。

於是,這些複雜紛亂的疑問,最終隻是化作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提問:

“你……是誰?”

店老板向上指了指顯眼無比的招牌,鮮豔的顏色在麵罩裏反射、將麵容隱藏在繽紛之下:“我?我是樂堡堡的老板啊。”

這回答如此斬鐵截釘,似乎這個身份便足以代表他的所有。

接著,他用手指叩了叩烹飪台的邊沿:

“重要的是,你是誰呢?”

……

並沒有等安本諾拉回答——

店老板忽地轉動手指、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根黃黑相間的吹吹卷,從下方塞進麵罩、鼓起腮幫猛地一吐氣——啪!折疊卷起的紙卷隨著吹動,向前猛地伸長、炸出一聲脆響。

隨著這輕響,五彩繽紛、色澤綺麗的氣球們忽地從餐車的四處冒出,朱紅、烏綠、瓦藍、杏黃兼而有之;就像是一簇簇塑料所製成的鮮花,竟從金屬的身上生長出來了似的。

啪嚓!

彈簧繃直,紅底白字的橫幅在就餐位的頂端展開;蓋去安本諾拉的小半視野:

《恭喜樂堡堡零零壹總店第一萬位客人蒞臨!》

老板合掌,輕輕拍手。

哢——

烹飪台忽地飛旋起來,帶著難以看清的殘影。等它停下時,烹飪台已然消失;那些部件重新組合變形、成了帶有展櫃射燈的玻璃櫥窗:

其中帶著各色各樣的物件——跨度範圍則從舊世界到新時代,從諸多公司推出的產品線到手工作坊裏的定製品。

安本諾拉能認得出七枚一組、微機道學研究會公開發行過的“劍丸”;與方白鹿手中飛劍相似,不過手掌大小的矩形方塊、懸浮於櫥窗中;瓦楞盒包裝、用透明膠帶貼住邊緣接合的“國家標準‘害神蠱’”……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櫥窗中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物件——隻是帶有明顯的年代痕跡與破損,令她難以分辨出具體的信息。

店老板攤開手掌,似乎要將玻璃櫥窗中的一切托舉到麵前給她看:

“不用回答,我告訴你你是誰。你——是幸運顧客。是本店的第一萬位客人。所以,有特別的好處——”

“吃完漢堡,還有贈品哩。”

……

還在微機道學研究會掛單之時,安本諾拉便看過它們館藏的產品名錄及遺物收藏品圖錄——眼前櫥窗中的這些“贈品”裏,有著不少連安本諾拉都尚不明了的古物:其價值令她難以估量。

若是有了一個恰當的選擇,她能真正完好無損地走出馬尼拉……

但,安本諾拉依舊隻是提出了一個問題:

“那我要付出什麽?”

她直接略過了剛剛得到的,所謂“第一萬名客人”的名號——安本諾拉覺得,這隻是麵前男人奇妙態度的一種表達。

店老板的視線如有實質,穿過車頂投下的彩光、越過閃亮的櫥窗:

“你要……做你原本就要做的事。”

他忽地一指安本諾拉的衣袍:

“比如,保護那個泥丸裏的‘朋友’;還有——別讓那些人搶到你的‘記錄’。”

“重建派和未來派都想要它——但我哪邊也不是。我做事隻在乎機緣和感覺。”

重建派?未來派?這兩個詞令安本諾拉熟悉而又陌生:於是她牢牢將它們印在心裏。

另一端,店老板仍在繼續:

“等‘他’起來了,也記得讓他到我這吃漢堡。上麵寫著‘零零壹總店’——是因為隻有這一家店,還沒有開分店的打算。所以,不要被假冒偽劣的冒牌貨騙了。”

店老板並沒有說“他”指代的是誰,但安本諾拉依舊了然。

“你……”

安本諾拉抬起頭,又望了望那張招牌。

“你是活死人”。

但她還是沒有把這個判斷說出口——因為全新的閃念,劃過了她的思緒中:

味道……是味道!

她早就失去了品嚐酸甜苦辣鹹的能力——剛剛那細膩而又豐富的口味層次,自己如今又是如何能在舌尖感到滋味?

想到這裏,安本諾拉終於有了明悟:

“我在吃的,到底是什麽?”

店老板把雙手環抱在胸前,吐出的呼吸不斷將麵罩上的白霧變得更深:

“味道。你吃進去的,就是味道。”

……

“原來如此。”

於是安本諾拉從餐車延出的座椅上站起身,整整衣冠、微微頜首:

“那麽,這個幻景還要維持多久?”

……

啪!

好像CTR電視在關閉時,所有顯像管中的亮度都於那瞬間、匯聚到中線成了一道白痕般的割裂……在一聲若有似無的“切屏”聲後——安本諾拉所能感覺到的世界,忽然變得截然不同。

她低垂著頭,周身傳來的感觸令她驚異——

疲憊、酸疼以及……令人恐懼的、傷口上已出現的麻木。剛剛短暫消失的知覺重新撞進安本諾拉的大腦,令她重新感知到自己正如何身處在軀體崩滅的邊緣。

“味道……那股味道沒有了。”

之前就算已明了身處幻景之中,卻依舊像是渾然忘卻了這點。

嗚哇!

安本諾拉調動著經過改造的循環係統,剛剛吞下的“雞蛋漢堡”又重新從食道經由蠕動反芻排出,讓她捧到手裏:

沒有蔥花、沒有精肉、沒有雞蛋的蛋白。掌中的隻有——

咬開卻沒有完全咬斷的人骨;晶狀體被臼齒截開、露出果凍似內裏的眼球;帶有牙印咬痕,從人中連著的一片上唇……

暗紅的血水被唾液稀釋,成了大團的粉色,浸泡著這些人類的碎屑。

安本諾拉舔了舔牙齦和唇角,細細地品嚐——沒有腥氣,沒有肉味,什麽都沒有。剛剛那些豐富的口感已經消失不見,嘴裏那些人類的殘骸也沒有留給她半點腥臊的氣味。

“剛剛是幻覺……”

安本諾拉記得自己明明沒有進入上行鏈接與“神遊”,可又怎麽會有如此真實的感官知覺?這種等級的障眼法——至少她從未見過。

唾……

微微一叩牙關、口腔壁中便注入了消毒的漱口液。她在嘴裏鼓動攪了幾下,輕輕吐去口裏的異物,便不再望上一眼。如若換成其他凡人乃至煉氣士,或許會因在不知情時同類相食而反胃、但安本諾拉不會為這種事在意。

她抬起頭,之前的那輛精致亮眼的小餐車已經無影無蹤;如花叢般的氣球彩旗與橫幅更是消失於空處——

取而代之的是:空氣中的微微扭曲與弧度。安本諾拉能看見碩大、龐然的模糊輪廓,歪曲的線條在半空中勾勒出了這巨物的形狀。隻是就算是在近乎透明的視界裏,仍舊能夠感知那股蓬皮杜藝術中心般的粗重;細密縱橫的外凸透明線條,帶著主動的結構暴露感。

沉重巨大的無形之物佇立在安本諾拉麵前的空無中,朦朧的折光遮蔽了半片天空。

啪嘰,啪嘰,啪嘰。

不遠處再次響起幾聲人體被碾碎衝壓、所發出的悶悶脆響——而在地麵,又多出了數個浸透鮮紅與白的圓形陷坑:其他幾個在這塊區域中巡遊的貴人應對處理科成員,也在肉眼無法看清的擠壓之中化作碎屑和**。

……

忽地,悠悠之音從安本諾拉麵前的空處傳來:

“我們還會-還會-還會-見麵。屆時請再次-再次-再次惠顧。”

像是詠歎,間雜著男女、蒼老與童稚的重重嗓音從無形的巨物裏傳來,於高低粗細的語調音色裏起伏;它吐出的話語中帶著層層的反複,有些像是信號受到幹擾時的滯音。

離開剛剛的幻覺之後,這該是那位“樂堡堡”的主人、頭一次用真正的聲音與安本諾拉對話——而她覺得,正開口的就是這透明無形的巨物本身。

安本諾拉並沒有給出回答。她隻是靜立在原地,觀察著那終究不知來意、不知本質、不知態度的異物。

……

沒有噴氣推動的轟鳴,沒有引擎發動的異響:那些微弧與線條,正在緩緩攀升。安本諾拉能感到那堵“無形的牆壁”正在垂直向上,離開她的周圍——麵前刮來的風,終於再次吹動了她額角的發絲。

接著——一眨眼的工夫——她終於能觀察到那無形巨物的行動軌跡。

濃厚的雲層被拓出空洞——在夜晚中本就看不清晰的雲霧被朝著四周排開,在黯白色中是巨大無朋的橢圓洞口:恰恰勾勒出剛剛在升騰氣流中離開的、通過某種機製隱去了外形的巨物。

大地重回靜謐。

安本諾拉也收回了目光——不知何時,她麵前的腳下多出了兩件物事:一隻樸素甚至有些破舊的方箱,與……

一支義手。

“幸運顧客……嗬。”

她蹲下身,沒有打開箱子的打算、隻是將這義手用獨臂拾起。

安本諾拉細細地打量著這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前的義肢:纖長、蒼白,每根長度一般無二的五指;光滑的皮膚如玉如石,反射著天上投下的冷光;在接口的尾端,用細繩係著一張半個巴掌大、印著黑體大字的紙片——“樂堡堡贈品,請勿售賣”。若隻是看著這外表,無人能知曉它其實是能分金裂石的凶器。

但安本諾拉知道。

因為,這……本就該是她的道果。

……

狂卷的吹息刮到狩獵點時,第四王女正在布置陣法:

一百一十八麵旌旗圍成半徑一百二十米的正圓,構築出重型陣法所需要的完全框架。一位位侍從雙手捧著裹在朱紅色經文繡布中的模塊、高舉過肩;一步一叩首、將它們放在陣法的每個節點之上。

這些都是由探索隊從死城中取出的諸位社神與土地;經過皇家方術實驗室的解碼與二次封包,能夠重現那些先賢們所踏足過的疆域。

第四王女身邊的侍從們單膝跪地,放下背上所挎的、裝在封閉箱中的碩大方塊——這三個材質包,是“靈氣”的載體。

乒-乒-乒-乒-乒!

折疊在一處的材質包朝四麵八方展開,五平方公分的金屬正方為一格、一格格在清脆的敲擊聲裏覆蓋上周圍地麵。它們遮去塵土、水泥與外露的鋼筋——接著,在蒙蒙如水霧般的顫動裏,銀灰色的海浪卷過地麵:材質包變換著外觀形狀與顏色、直到與原先的殘破景象相類。

當陣法布置完成,此處便成了最小單位的“死城”——自動、自主、自律的生態交互社區;由萬千神靈鎮守,讓舊時代的居民能夠調節每一寸最為微小的細節。雖然外觀於片刻前分毫不差,但已徹底成為了另一種事物。

而這意味著很多:

比如……真正的“權力”——在這片大陣之中,重綻舊時代的華彩。

第四王女伸手入懷,握緊衣內口袋中的符咒袋——在這由金屬和皮革縫製出的方盒中,存有七十二張纖薄卻堅硬的長方形硬紙。

這些是用來驅動死城中“萬物靈氣”的預製命令集:每一張符咒,都代表了一次改變陣法中密閉係統內部條件的機會;而它們的效力都各有不同。

在這一百二十米的範圍內,那些來自於舊時代的符籙可以被無限製地激發——直到超過土地與社神的負載上限為止。就算是原本隻能在死城中生效的“二元符籙”們也一樣。

第四王女輕張鼻翼,嗅著陣法中的氣息……

些許的焦糊、鼻腔中傳來麻痹與刺痛,電荷在空氣之中滿溢:這便是“靈氣”的味道。

對於那些亡歿在東征途中的方士們,這是祖先從千裏萬裏外的家鄉、所帶出的遺留;對於麵對不列顛方術帝國的敵人,這是他們死亡之前飄進鼻子中的最後一絲氣味。

第四王女的目光掃過結束了布陣工作的侍從們——這些男女越過萬裏之遙,隻是為了成為自己意誌的具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