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博劍仙鐵雨

番外 在深淵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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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番外是發生在吉隆坡大災厄之前的故事,主要補足二妮離開吉隆坡、尋刀以及被渡化的部分。

……

……

荒原的風總是帶著火灼似的熱,與新鮮血肉的腥。黃灰色的土地蔓延至視界的極處,和蒙蒙茫茫的天相接、像是河蚌的外殼。

二妮騎著鐵馬,身後燎起滾滾的煙塵——她穿過城市與城市之間的惡土,終於到了她想要找的去處:

荒人的部落。

數十輛遍布鏽跡、外殼顏色不一,成色或新或舊的車輛首尾相接,連成正圓形的營地;衣著古怪的荒人們在其中忙碌著。二妮從營地留出的入口中駛入——守衛們認出了這位曾經的快遞員,沒有阻攔。

仙獸群從幹枯的土地上抬起朦朧的雙眼,望向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它們本就是由盜版的命種所培育、又在繁育中經過荒人們的多次修改;結果是壽命一代短過一代,外形也愈發奇異;乃至醜陋恐怖。

隻有荒人們還對其視若珍寶:這些強壯溫順的動物,是他們最重要的交通動力來源。

二妮沒有理會仙獸們好奇的嗅探,直直奔向營地最中央的載貨卡車——這台廢棄的礦用卡車高大巨碩,有如三層高的樓房。

卡車頭的駕駛室頂已被挖開,敞出卸去座椅和方向盤的駕駛位;樹立著先祖的牌位與塑像。荒人們的車輛都用仙獸拖著前行,車頭的裝飾與文化意義已遠超過它們的實用性。

二妮沒有駐足,繞過車頭、來到經過改裝的車尾——原本的集裝箱在一代又一代荒人的修改、破壞和重建後,變成由滿堆著的組級服務器、和糾結成團的管線們組成的龐然大物;烏綠和茶青色的傳輸信號光流轉過其中,讓它像是一顆顏色怪異的榕樹。而在這巨物的中間,嵌著位皮膚層層皺起的白發老婦:

半球形的全遮式覆盔蓋去老婦人的上半張臉孔,暴露在外的法令紋比沙皮狗還要深刻、布袋似墜下的臉皮垂過了鬆鬆垮垮的下顎。她是這部落中獨一無二的“老嫗”:原本長者並非隻應有她一位,而這體現出了部族的衰弱。

老嫗坐在“金座”上,佝僂細小的身體與凹凸起伏的座位融成奇詭的團塊——老嫗是這荒人部族中,能與先祖倉交流的唯一端口。

“老阿嫲,老阿嫲!醒一下,醒一下!”

二妮用義手的拳尖叩了叩金座下的保險架,乒乓的尖銳敲擊聲傳過荒原。

遊**在惡土中的荒人部落們——

其實他們將自己稱為“肯瓦卡-忒洛洛奇”(Keluarga Teknologi);也就是馬來古語中的“技術之家”。雖然荒人們現今的新鮮血液,有許多來自於無法容忍城市生活的棄民、偷渡客和逃亡者;但他們出現之初的使命與意義卻並非是收容那些被鋼鐵叢林所吐出的排泄物。

哢嚓、哢嚓——

鏽蝕的目鏡一頓頓地向上打開,露出老嫗迷蒙的雙眼。她的眸子甚至比身體的其他部分還要滄桑:虹膜由放射狀血管形成的褶皺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細細碎碎的斑駁電路,蛛網似地漫開、不時閃著冰冷的藍光——這是四、五個世代前的視覺改造技術,用於適配老式的神遊體係。

這樣才能和傳承了無數代的先祖們溝通:此時此刻,他們就儲存在環繞於老嫗身旁的服務器群組中。

“哈-啊。二妮——怎麽了?”

老嫗“哈”地一聲清出喉頭的痰液,隨後狠狠咽了下去——“起床的第一口口水要吞進肚子裏,這樣能以毒攻毒”,這是某些老荒人的習俗——接著,發出蒙蒙的沙啞歎息。她的咬字又重又硬:

“最近家裏沒有訂貨……你的包裹送錯了。”

嗖!

二妮猛地一縱,手腳並用地攀上崎嶇不平的金座、撥開一卷卷的管線,湊到老嫗的臉前:

“我已經不幹送貨的活了,老阿嫲!我是來找你幫我算點東西。幫個忙,幫個忙!”

二妮在新馬來西亞的荒原上行走多年,荒人中富有攻擊性的攔路賊們雖然是她送貨途中的主要斬殺對象之一,但也並不影響她與其中一些成為朋友——隻是朋友的定義,要比舊時要更加含混些。

……

“唔,唔。唔唔。”老嫗嚼動著因牙齒脫落而縮到一起的嘴,把光溜溜的牙床相互摩擦;“刀丟了。讓我幫忙定位?”

“不是丟了,是被那些破銅爛鐵搶走了!”二妮捏緊刀柄,上下牙狠狠地銼在一起;“但是我在城外頭的行者群裏找不到——阿嫲,幫我找一下!”

“如果被它們拿走——那就很難找了。”老嫗從鼻孔中衝出一聲歎息,兩頰的皮膚隨之抖動;“刀的型號?”

二妮轉動僅剩環首刀的刀柄,滔滔不絕地描述起自己消失在行者們手中的愛刀:

“‘山家刀’的巡山二十四神煞係列,計都叁型。我找匠人改裝了‘刀魄’、更新了智能模塊……”

哢!

隨著一聲輕響、覆盔猛地蓋上老嫗的上半張臉,將她再度與世界隔絕。暗青色的波形緩緩泛過覆盔的外殼,一波高過一波:

嘎——

老嫗從喉頭擠出一聲幹枯的怪響:

“已經被渡化了……渡化了……渡化了……”

老嫗的嘴張得愈來愈大,直到成了一個狹長的橢圓;聲音變得比之前更加尖銳、也更加嘶啞——其中還帶著股戰栗和恐懼。與她話語相同的土灰色字句劃過覆盔外殼上斑駁脫落的顯示屏。

哢噠!

與合起時同樣突然,覆盔再次打開、向上翻起:老嫗虹膜裏外的閃光逐漸褪去,複歸黯淡。

“被渡化了,定位不到。”

“隻有請祖宗們歸位,才可以抓到你的刀……但我家裏負擔不起這樣的算力消耗。”

……

“不行……不行!”

二妮長大嘴,狠狠吞進一口混雜著糞便氣味的空氣、又重重吐出。接著,她從肩後連鞘拿下僅剩的那柄環首刀、用雙手捧著,獻到老嫗的麵前:

“我願意付出它的一次使用權,以我的手……用來執行你的願望。”

二妮知道荒原上通行的法則——你想要什麽,就要付出什麽。她與老嫗的交情,並不足以抵消這次追索所需的報酬;因此二妮隻能掏出身上價值最高的東西——能讓她為之揮刀的資格。

“哎,唉。”

老嫗砸巴著沒有牙齒的嘴,接連發出兩聲意義不明的短歎。

“可以,可以。……你是很好的刀客。很強、很快。不像是我家裏的這些——”老嫗稍稍轉動她半嵌在金座裏的脖頸;“這些廢物不是為了刀兵和血火誕生。”

“和我們的勘探隊一起,去‘英水’裏做一單發掘:隻要能帶著一半的人活著回來,我就入夢請祖宗為你卜算。”

隨著談話的持續,老嫗口中吐出的話語也就變得愈發長且流利。

“幫他們帶回新的……‘傳家寶’。”

……

技術之家——因技術而聚集到一處、所形成的家族。並非出於血緣和脈係,而是因知識的共通而聯係了彼此:這是荒人部落們的原貌。原本不過是一群使用相同程序語言的人們,接著是共用的數據倉庫和相同的神通開發工具——直到演變成相同的處世哲學與行為方式。

再直到連這種相同也已消失,如此生存的人們並不記得走到一起的原因、但部落依舊延續:新生的荒人們,也能從逝去先祖們的意識倉裏獲得些許老舊卻無用的知識。

……

二妮盯緊老嫗那像是時時劈過無數閃電、帶有火樹銀花的蒼老雙眼——她要確定對方是不是在拿自己開玩笑:雖然她也明白,老嫗不會拿這種事當兒戲。

“英水”。也就是所謂的“七十三號自動都市生態社區”,吉隆坡和檳城之間的唯一一座“死城”。老嫗是想要她充當這次探險的武力護衛,但是……

一半?隻要能帶一半的活人回來?

她轉過視線——

剛剛衝進營地時太過急促,根本沒有留意。而現在,二妮才發現正在準備的荒人們,起碼有三十個:五倍於一般的死城勘測小隊。

如此的人數,隻有一個可能——他們要深入死城的核心。而這是一場賭博:以死城的危險性,光光是單獨的部族、根本無力保護這麽龐大的發掘隊伍……

而老嫗認為,加上自己就會不一樣?

“你們……要走了?”

老嫗沒有應聲,隻是望著她,等待二妮的選擇。

二妮隨即明白樂老嫗想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麽:這個荒人部落要向遠方遷徙了。不是從吉隆坡到檳城的,短短三百五十公裏的距離——而是向著更遙處、甚至要去到新馬來西亞之外;所以他們要進行最大最隆重的一次發掘。借著他們對“英水”的了解,或許可以搏出足夠在下一個家園中立足的資源。

現在,老嫗想從死去的城市中,重新帶回足以維係甚至壯大整個部落的“傳家寶”——

要是到了一個全新的落腳處,或許就沒有這麽好的機會了。

荒人們是不會隨便去那麽遠的地方——除非他們認為,這與生死存亡息息相關。一次真正的,賭上部落未來的遠征……連老嫗也認為,吉隆坡將要有大劫發生嗎?

她握緊了拳頭,指甲卡進掌紋和肉裏:怎麽每個人都表現得好像世界末日就要來了?

不解、困惑和憤懣衝進了二妮的心中,在她的大腦嚎叫嘶吼——提醒著她,她還是一直以來從未變過的那個廢物。什麽也無法改變,什麽也無力改變;世事如水流從她身旁卷過,而來自檳城、於荒野之中成長的二妮一如十數年前那位不知所措的少女,湍流裏沒有她能抓得住地東西。

但……

隻要拿回刀……隻要再次擁有力量。

一切或許都會有所不同。

二妮將環首刀重新背到身上,重重地朝老嫗點頭:

“阿嫲,成交。這單我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