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九玄靈焰(3)
阿南記得,當時師父瞥了她的手一眼,嗤笑一聲,但最終還是把她留下了。
她那時隻是個孩子,並不情願進入這個怪異世界。每日的訓練讓她手上遍布傷痕,過度疲勞使得手筋每晚抽痛,有時候半夜手部突然**,會讓她猛然握著雙手驚醒,卻又無從紓解,隻能抱著自己的手一直哭。
因為這雙失控的手,所以師父吩咐她將一具時鍾搬去堂上時,因為負擔不住沉重的機身,她不小心將它在桌上磕了一下,結果時鍾卡住,再也無法運轉了。
這具時鍾是師父的得意之作,他潛心鑽研古籍中蘇頌的水運儀象台數年,然後將所有機括細微為之,用了四千八百個精微至極的零件,花費了五年時間才完成。
隻需倒入幾杯水,然後壓緊鍾身,機括便會自動將水流吸到山頂,然後順著山腰蜿蜒流下,帶動山間百獸在林間穿行來去,最後水流匯入池中,再度被吸上山頂,循環不已。而林間穀中,還有一座寺廟,每到一個時辰,廟門打開,一個小和尚會在門內敲擊木魚報時。若到午時,則百獸齊鳴,小和尚會持掃帚出門掃地一圈。
然而被她磕碰之後,裏麵精微的機括受損,水流停住了、百獸不走了,小和尚也不敲木魚不掃地了。
師父拆開外殼,看著裏麵四千八百個零件,氣得抓起根竹梢狠狠抽她。畢竟,這些零件全都精微無間地結合在一起,如果一個個拆解下來檢查的話,沒有一年半載的時間肯定弄不完。
阿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他抽打。海上天氣炎熱,她衣服單薄,沒抽幾下便覺脊背火辣辣地疼,她眼淚不由得撲簌簌掉了下來。
卻聽門口有人問:“公輸先生,多年不見,怎麽一來就看見你在打孩子啊?”
年幼的阿南淚眼婆娑,看不清那人的模樣,隻記得她一身華服,可頭發已全白了,海島灼熱的日光映照得她全身通徹,淚眼中看來散著虛幻的光。
師父悻悻丟開了手中的竹枝,道:“我多年心血終於完工,特意修書邀你過來觀看這座水運寶山時鍾,誰知這混賬居然一個失手把它摔壞了,我打死她都不冤!”
那人笑道:“年紀這麽大了,性子還這麽急。銅鐵製的東西若是一摔就壞,那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到家,關人家小娃娃什麽事?”
說著,她走到那具時鍾前,俯頭仔細看了看,隔著外殼用指尖輕輕地從上叩擊至下,側耳聽了一遍,然後將寶山外殼卸掉,用一根小銅棍伸進密密麻麻的機括零件之中,將可以夠到的地方輕敲了一遍,閉上眼睛細細聽著。
須臾,她微微一笑,丟開了小銅棍,說道:“轉運水流的一個小棘輪震偏了,卡住旁邊的杠杆,因此連帶得整座寶山停止運轉。你把小廟拆下來就能看見。”
師父將信將疑,忙去拆銅山上的小廟。
而她則抬手輕撫阿南的頭發,又坐下來拉起她的手翻來覆去地看著,手指輕撫過手背上那些新新舊舊的傷痕,麵容沉靜。
阿南站在她的麵前,看見握著自己的那雙手,即使年紀已經大了,上麵的褶皺已經加深,但那依然是一雙保養得特別好、修飾得幹幹淨淨、一眼便可以看出很有力度的手。
阿南忍不住抬起眼,小心地、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難免有許多皺紋,但膚色依舊皎潔,一雙眼角帶著風霜的眼眸,也依舊清亮如少女。
她的雙眉間,有一朵如同火焰的刺青,如同花鈿般鮮亮。
而她抬眼看著阿南,微微一笑,握緊了她尚未長成的小手,說:“你這可不行,我教你一套手勢,以後你手痛的時候就照著按摩緩解,就不會痛了。”
她纖長有力的手指替阿南按摩著,低聲教她如何保護自己的手。
正在此時,旁邊傳來“叮”的一聲輕響。阿南轉頭一看,隻見流水潺潺,山間小獸穿行,那座寶山時鍾重新開始運轉,循環不息。
師父喜滋滋地回來坐下,打發阿南去煮茶。
阿南提著爐子蹲在階下扇火煮茶時,聽到堂上傳來的低語:“你這徒弟很不錯,好好教導,將來你們公輸一脈說不定就由她發揚光大了。”
“這小娃娃?”師父嗤之以鼻,“天賦尚可吧,但整日哭喪著臉不情不願的,看著令人心煩。不願入這行的人,能有什麽出息?”
“我看她將來比你有出息。你說說看,你六七歲時,能如她一般心智堅忍?”
師父啞口無言,瞥了阿南一眼又悻悻道:“你要是看上了,送給你得了。”
“她跟我不契合,棋九步靠的是天賦,後天再怎麽努力,也走不了我這條路。但你們公輸一脈主張勤、潛二字,她倒很合適,以後若有機緣,說不定會走得比我們更遠。”
師父瞥瞥阿南,不屑問:“這小丫頭,能有這樣的命?”
“誰知道呢?這世上任何東西我都有把握計算,可唯有命,我真算不出來。”
師父啞然失笑,道:“這就是你總將自己的生辰作為鑰眼,來設置機關陣法的原因?”
“有何不可呢?反正天底下知道我四柱八字的,隻有至親的人。”她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望著窗外繁盛樹蔭道,“子孫們若有能耐破了先輩的陣法,難道不是我輩幸事?”
“所以……解開這道陰陽謎題的,很可能就是傅靈焰的四柱八字?”
這陳年舊事聽到此處,朱聿恒恍然大悟,想起了拙巧閣那一張傅靈焰畫像。
“對,我也是在看見傅靈焰畫像時,才忽然想起這麽久遠的事情。”阿南說著,抬頭遙望前方兩岸燈火,道,“有禦筆畫像,而且還住在宮中,她應該入過龍鳳朝後宮。而龍鳳帝以青蓮宗起事,宮中常有祭祀,自然有八字忌諱,咱們既然知道了她的出生年月,逆推韓宋朝宮中祭祀檔案,不就一清二楚了?”
應天玄武湖中的黃冊庫,藏著天下所有戶籍,亦有前朝秘密檔案,即使在聖上遷都之時,也不曾變動分毫。
朱聿恒回到應天,第一件事便是調取玄武湖卷宗。雖然裏麵不可能記載後妃們的生辰八字,但根據生辰賞賜,他找到了與傅靈焰同日而生的那個妃嬪——
韓淩兒去世之後,渡海消失的姬貴妃。
按檔案來看,姬貴妃有一子一女,若她便是傅靈焰的話,那麽她應該是帶著身中山河社稷圖的長子到海外求生,而女兒應該便是傅準的母親,繼承了拙巧閣與母姓,並招婿誕下了傅準。
確定了傅靈焰身份後,再根據每次宮中祭祀各人出席或者避諱的情況,朱聿恒終於倒推出了那個具體時辰,並拿去與阿南相商。
“辛未年丙申月丙午日,這三個數據是可以確定的,目前推斷出來的時辰是庚午,就先用這個試一試吧。”
阿南落筆勾畫,將上麵的字按照自己的設想,在宣紙上落筆:“戊庚壬為陽,己辛癸為陰,陽上陰下分兩列,再以地支分排,單數為奇,雙數為偶……”
她迅速點數著,將竹衣上的減字譜重新排列,飛快在宣紙上記錄,圈圈點點毫不遲疑。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記錄的手,又不自覺轉頭看向她的側麵。
她認真的樣子與平時嬉笑慵懶的模樣迥異,濃密纖長的睫毛微顫,那雙比常人似要亮上三分的眸子微微眯起,攝人心魄。
不知怎麽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設下循影格謎題,為了竺星河,而將他騙離杭州的那一夜。
莫名又突兀的,他忽然開口道:“你對這些秘鑰法,似乎很熟悉。”
阿南並未察覺到他的異樣情緒,“嗯”了一聲道:“也不算,有點興趣而已。”
口中說著,她手下不停,很快填出了一張粗略的黑白圖。她擱下筆,與朱聿恒並肩站在榻前看著麵前的宣紙,一時久久難言。
是一張山河圖。
黑色為大地,白色為山川河流,雖然縱橫交錯,黑白格子亦很粗略,卻依稀可辨九曲黃河、千裏長江、巍峨五嶽、蒼茫昆侖的走勢。
“這地圖,肯定就是她埋下的那些陣法所在,也就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圖的下一步關鍵。”
朱聿恒默然點頭,注視著那張山河圖:“可是,沒有標記。”
所有的山川河嶽都隻是白點連成的線,蒼白而冷漠,就連曾發生過災禍的順天、黃河與錢塘,也沒有任何異常。
阿南又湊到竹膜上的金字前,仔細地查看上麵,但最終還是失望了。
“還是不行啊……她留下的這個謎,如今已經有了底,可‘點’要去哪裏尋找呢?”
在竹衣上細細搜尋了一遍又一遍,最終沒有發現任何蹤跡,阿南隻能道:“不論如何,既然有了這張地圖,那麽再要找到確定的關鍵點也不難。更何況,咱們還有渤海灣下那個水城呢,先去那邊看了也不遲。”
船隻從長江駛入秦淮河,在燈火輝煌處徐徐靠岸。
官府撥給江白漣的船就停靠在河邊,船沿上坐著一個女子正晃著腿嗑瓜子。
阿南一眼看到是綺霞,正看著江白漣笑,他已經急急跳上自己的船,沒好氣地問綺霞:“你來幹什麽?”
綺霞捂嘴一笑,拉著他就進了船艙。
阿南心下好奇,等下船時,又聽到那邊船上傳來綺霞一聲低吼:“少廢話,趕緊給我穿上啦!”
她偷偷隔著船艙木板的縫隙往裏麵張了張,隻見綺霞手中拿著一雙鞋,摔在江白漣的身上,鬱悶道:“姑奶奶平生第一次替別人做鞋,你居然敢不要?”
江白漣別開頭,聲音頗不自在:“我天天在船上打赤腳慣了,要穿什麽鞋子?你拿去給董浪或者卓少吧。”
“他們的腳和你一樣嗎?我可是特地量了你的尺寸給你做的,別人怎麽穿啊?”綺霞氣不打一處來,“我一邊跟你說話一邊偷偷用手比劃你的臭腳丫,我容易嗎我?”
聽她這麽說,江白漣臉色稍霽,別扭地拿過鞋在腳上比了一下,問:“你看你這縫得歪七扭八的,董浪和卓少都不嫌棄?”
“我給他們縫什麽呀!他們想穿不會自個兒上成衣鋪買去?”綺霞怒吼一聲,見江白漣臉色反倒好看起來,她眼睛一轉,又轉怒為喜。
她湊近他,笑嘻嘻去挽他的手,甜甜地問:“好弟弟,你不會在吃醋吧?姐姐跟你交個底吧,真的隻給你一個人做了鞋,而且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給別人做鞋!”
江白漣臊得滿臉通紅,一把甩開她的手道:“你趕緊下船吧,我要劃船去城外了,這邊夜間停船可是要收泊船稅的。”
“那帶我一程呀,剛好我今天沒事,正想去城外轉轉呢……”
阿南憋著笑,心中暗想江白漣這個涉世未深的小哥,哪逃得出綺霞這個風月老手的掌心啊。
她輕手輕腳回轉身,看著江白漣的船沿著秦淮河向城外劃去,綺霞這死皮賴臉的,居然真的沒被趕下船。
-----
朱朱:所以你每次摸著我的手說棋九步的時候?
阿南:對,我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個慈祥的老婆婆……
所以——
今天也是阿南不知道朱朱為什麽生悶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