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逝水流年(4)
可惜,到了第二日午時下水,偏偏就出了問題。
負責水下爆破的楚元知將封裝好的竹筒火藥分發給眾人,誰知薛澄光一接過便利落拆解掉了,將三筒合成兩筒重新組裝。
楚元知嚇得臉色都變了:“薛堂主,我配置的炸藥都是一再斟酌配比的,你用這麽猛的劑量,怕是會不安全……”
“放心吧楚先生,水下的事情我肯定比你了解。你這火藥配方在陸上威力夠猛了,但在水中會大打折扣,我看還是別這麽保守比較好。”薛澄光拍拍他的肩,目光在眾人麵上一一掃過,笑容可掬,“要不要我幫你們也換一下?”
阿南和江白漣等看著這個狠人,一起搖頭。
薛澄光也不強求,隻讓幾個拙巧閣弟子配備了自己改造過的水下炸藥,然後便對眾人抬手示意,率先躍入了水中。
眼看水軍們一個個跟下餃子似的翻下去了,阿南卻並不著急。她四肢有傷,又是女子,自然不能一頭紮進這秋後的海中。
因此她不緊不慢地在甲板上活動了一番,等到關節開始發熱,她才抬頭朝著上方的朱聿恒揮揮手,做了個“等我回來”口型,然後躍上了船舷。
就在她做好入水的姿勢之時,腳下的船忽然一震,然後便是大團波濤震**。隨著波浪的奔湧,不遠處黃綠色的海水迅速被灰黃吞噬。
眼看那股灰黃迅速向著這邊湧來,阿南反應迅速,立即跳下船舷,仰頭對著朱聿恒大喊:“轉舵,立即退離!”
朱聿恒站在二層樓船俯瞰下方海水異變,一邊打手勢讓船轉向,一邊問她:“怎麽回事?”
“大概是薛澄光在海下炸水城了。渤海水淺,因此立時影響到了海麵。為免萬一,你讓船隊先退避五裏之外。”
朱聿恒微一皺眉,下方抱著欄杆穩住身形的卓晏已忍不住大罵:“薛澄光這個混蛋!他都不考慮一下會驚擾殿下?”
阿南有點擔心這麽威猛的炸藥會波及他人,道:“我下去看看,警示一下他。”
朱聿恒勸道:“既然他已在水搞出如此動靜,你不如先呆在上方,等局勢明朗後再下也不遲。”
阿南稍一猶豫,便示意他的船先往後撤一段距離,自己上了旁邊小船,觀察下方水麵。
遠處一條身影冒出海麵,背上負著一個人,向著這邊的船隊飛速遊來。
雖然帶著一個人遊泳速度大為減慢,但那矯健的泳姿讓阿南一眼便認了出來:“江小哥,水下情況如何?”
江白漣示意他們將背上昏迷的人先接走,然後抹了一把臉,喘了幾口氣才道:“薛堂主下水後發現水城上方水波鋒利,而城門口又潛伏著大批石頭魚,因此便直接布置了炸藥將魚和城門一起炸了!幸好董大哥你囑咐我離他遠點,下麵有幾人因為接近爆破點被水浪衝昏,待會兒要送上來。”
阿南查看被江白漣背負上來的傷員,見正在**抽搐,皺眉問:“被石頭魚蜇傷的?這東西不是一向分布在南方溫暖海域麽?”
“不知道哪兒來的,水城周圍密密麻麻全都是。但下方水流確實溫暖,好像是從城中出來的暖流。”
他們這邊說著,那邊水下已陸續送了三四個人出水。眾人一上船便癱倒嘔吐,根本無法站起來。
護送的拙巧閣弟子看見阿南,立即說道:“董先生,下方等著你呢,怎麽還不帶人下去?”
阿南慢吞吞係著水靠的帶子,問:“怎麽,不是炸藥開路嗎?這就需要水繩手了?”
“炸開水城門後,發現下麵還有地底洞穴。渤海水下洞窟不少,薛堂主讓你去探一探是否有什麽要緊幹係。”
“飛繩手是在水裏遠距離攻擊的,跟洞窟有什麽關係?”阿南嘟囔著,但聽說這宏偉華美的水城居然還帶地下洞窟,立即加快了動作,對著後方的飛繩手們一揮手,率眾躍入了海中。
一行人往水城方向而去,遊得越近,阿南越是想罵薛澄光。
黃河將源源不斷的泥沙帶入渤海,原本海水就因含沙量太多而渾濁,如今海底泥沙亂翻,他們隻能憑借著感覺在一片混沌中前行,潛入七八丈深的海底。
幸好在接近水城之時,水肉眼可見地清澈下來,他們也終於可以在水下暫時睜開眼睛了。
周圍的泥沙迅速沉澱,雜亂的泥漿被屏蔽在外,宏大的水城就如裹在一團雞蛋清中般,潔淨而沉靜。
阿南想起錢塘灣下那座水城亦是如此纖塵不染,再想到江白漣說的暖流,看來關先生設計的水城必定都有流水向外擴散無疑。隻是機括定然無法讓它們數十年持續運轉,維持這麽巨大的水下城池,想必是借助了地下的熱流所致。
她帶著敬畏之心,招呼身後的水繩手們遊近水城,果然看見城門一片狼藉,原本嚴整的城門與街道上堆滿了大小碎石,門口還被炸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阿南遊過去,看著黑洞洞的下方,抬手探了探裏麵湧出來的微溫水流,看了一圈人卻並未發現薛澄光。
拙巧閣的弟子指指洞中,意思是薛澄光已經進去了。阿南便朝江白漣打了個手勢,兩人拿氣囊吸了幾口氣做好準備,便一起遊了進去。
江白漣在水下比在陸上要更為自如,即使洞內黑暗無光,他依照水流的波動與感覺,依舊能在其中行動自如。
阿南隨著他一起遊向前方,黑洞斜斜向下,又很快拐了個彎盤曲向上,前方居然出現了一片朦朧亮光,映在水波之上。
洞窟前方無水,竟出現了一個水下空洞。
阿南與江白漣探出水麵一看,薛澄光已經到達這邊,正舉著手中的火折子,照向四壁細細查看。
阿南與江白漣緩了幾口氣,流水帶來空氣,洞中氣息雖有點悶濕,呼吸還算通暢。
“薛堂主,”拖著濕漉漉的身子爬上洞窟,阿南和薛澄光打了個招呼,“可有發現麽?這裏能通往水城機括中心嗎?”
薛澄光搖頭道:“不知,但是前方過不去了。”
阿南看了對過的水麵一眼。這裏是一個狹長水洞,中間有一塊突出的石頭將水麵分為兩部分,漲水時很可能還會將石頭漫過。按理他們從一側的水洞出水,就能從另一側入水,哪有那邊過不去的道理。
江白漣走到那邊水麵,低頭看了看,說道:“我下去看看。”
薛澄光也不阻攔,隻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他那模樣,阿南對江白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小心。
江白漣點了點頭,屈身觀察了一下水麵,並無發現後又探入了一隻手,見水下依舊平靜如昔,甚至還有幾條半透明的小魚在水中遊曳,便縱身躍入了水洞。
阿南緊盯著水下。水紋波動,江白漣下水後便展臂向前方遊去,但尚未片刻,那水麵忽然無聲無息之間震**起來,無數細碎的漣漪圈圈層層**開。
阿南暗叫不好,趕緊搶過薛澄光的火折子一照水下,隻見江白漣整個身子都在劇烈震顫,那原本在劃水的雙臂緊抱住了頭部,整個人**著向洞壁直撞過去。
阿南當機立斷,手中飛繩弩向他疾射,勾住他的水靠,用力將他拉了回來。
人在水中阻力甚大,阿南立即叫了一聲:“薛堂主,搭把手!”
兩人一起使力,將江白漣盡快拉回。甫一出水,江白漣頓時癱倒在地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竭力從口中吐出幾個字:“下麵……去不得!”
“有什麽東西嗎?”阿南急問。
“沒有東西,就是微溫的海水……”江白漣按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艱難說道,“但不知究竟為何,我身邊的海水似乎一直在動**,我的頭暈眩得厲害,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若不是董大哥你把我拉上來,怕是我今日便要溺於這洞淺水中……”
“沒有東西?”阿南沉吟著,轉而看向薛澄光。
“我早說過不去吧?”薛澄光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抬起下巴示意洞壁,“看這兒。”
阿南起身,將火折晃到最亮,照向牆壁。
隻見洞壁上鑿了小小一個長條凹痕,中間擱著一支小小的骨笛,旁邊是兩行聯句:“勸君更盡一杯酒,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兩句詩,一句出自王維,一句出自王之渙,除了都是描寫塞外情景,也沒什麽關聯呀……”
卓晏看到阿南出水後給他們描下的這兩句詩,撓頭詫異道。他雖然不學無術,但這兩句詩都是家喻戶曉的,他打小自然念過。
阿南扶著江白漣在陰涼處坐下,囑咐他先好好休息。見一群人中最精熟水性的江白漣居然差點在水下折了,卓晏不由咋舌。
朱聿恒默念洞壁上的兩句詩,也是一時沉吟,沒有頭緒。
“要不就先別管了,我們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順著道路先往高台去,破了水城後,把高台的內容先描繪下來。這個地下洞窟雖然有古怪,但會不會與山河社稷圖有關,尚是未知數呢。”阿南示意朱聿恒與她走到船尾無人處,與他商議。
朱聿恒卻搖了搖頭,低聲道:“薛澄光是有意的。”
阿南一拍額頭,問:“你的意思是,他是明確知道有這個洞窟存在,所以才故意炸開的?”
“對,不然哪有這麽巧的事情。”朱聿恒淡淡道,“目前看來,拙巧閣應該知曉這座水城的一部分情況,但又並無把握,因此也想借朝廷之手破這個機關,或許——裏麵也有他們所想要的東西。”
“行啊,既然是他們早有預謀選定的,那麽這洞窟怕是捷徑了?”阿南笑嘻嘻地往欄杆上一靠,道,“敢利用我們蹚路,我讓他們偷雞不著蝕把米!”
雖早已熟悉她的一貫模樣,但朱聿恒還是叮囑道:“我們畢竟沒有他們熟悉情況,萬事小心。”
“也未必不是好事,畢竟我們還省事了。而且他們既然選擇了此處,必定是知道從中心點突破更加困難。”阿南道,“高台既然有青鸞異象,那必定有下方機關,而整座水城的地下機關必定借助地下洞窟相連通。就算我們繞開了此處,到了高台也依然要下地底洞穴的。隻不過……這次水下的機關,薛澄光看起來也沒有突破的把握,不知道他準備怎麽打算。”
朱聿恒將她帶回來的兩句詩又緩緩念了一遍,忽然問:“你記得那支笛子嗎?”
“被你拆解開的那支?”
“不,順天地下,借助天然生成的黃鐵礦浮雕於煤礦之上的那支。”
阿南“啊”了一聲,說:“記得!旁邊寫的那句詩,正是‘羌笛何須怨楊柳’,這倒是關先生一貫的作風。”
“而這裏多出了一句西出陽關……”朱聿恒反複念著這幾個字,“陽關、笛子……”
阿南思索良久不得其要,心中想著還是先闖高台再說,一回頭看見卓晏正走過來,顯然是聽到了他口中這兩個詞,在旁邊欲言又止,便問:“卓兄弟,怎麽啦?”
“沒有沒有,我隻是想到了一些跟這個沒啥關係的事情……”卓晏見她問自己,又覺得自己所想有點匪夷所思,道,“跟這個應該沒關係的。”
朱聿恒道:“說來聽聽,兼聽則明,或有益處。”
“對啊,無論想到什麽,你說說看又不妨事。”
見他們都這樣說,卓晏才吞吞吐吐道:“就是……之前不是說綺霞有點傻乎乎嘛,她重現了六十年前的減字笛譜,還用笛譜演奏了陽關三疊的琴譜,然後被人笑話說,陽關與笛子有什麽關係,她還不服氣……”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兩人都想到了綺霞試奏笛子中拆解出來的減字譜時,那魔音傳腦般令人站立不穩的聲音。
“對啊!我怎麽沒想到!那水下的機關,放出的不是暗器也不是毒,而是聲音啊!”阿南恍然大悟道,“那洞窟之中必定有個以水驅動的機關,蟄伏於靜水之中,一旦有人下水,水波變化劇烈,它便會立即啟動,在水下發出怪異聲響,讓人的身體失去控製,從而阻止任何人通行!”
朱聿恒讚成道:“而聲音自然要以聲音來破除,解開這個機關的方法,很可能就藏在那兩句詩裏——用笛子吹奏一曲《陽關三疊》。”
阿南笑嘻嘻地看向卓晏:“卓兄弟你看,我們全都是粗人,整條船上會吹笛子的,估計也隻有你這個混跡花叢的花花太歲了,不如……你下去幫我們吹一曲?”
卓晏頓時呆住了:“可、可我水性很差啊!”
“放心吧,你董哥出手,我保準把你舒舒服服帶到那個洞窟去!”
卓晏一下水就後悔了。
所謂的舒舒服服,就是頭上扣著個特別沉重的大缸,壓在他的肩上,然後幾個水兵護著他,一直往海底沉下去。
好容易下到了海底,他又被斜推進水洞,上上下下七葷八素終於到達了那個洞窟。
在萬眾期待下,他用顫抖的手拿起那支骨笛,對著水麵吹奏了一曲《陽關三疊》。
結果,從頭吹到尾,水下一點響動都沒有。
他和阿南相視著眨眨眼,在阿南的示意下,又吹了一次。
水下依然無聲無息,毫無動靜。
江白漣試探著問:“不如,我再下去試試?”
“你剛剛差點出事,先歇著吧。”阿南說著,示意他拉住自己,然後伸腿在水中撲打了兩圈,立即跳上了岸。
動**未息,水麵已瞬間跳躍出無數細小水珠,耳邊似有“嗡”的一聲,讓眾人的寒毛都直豎了起來。
眾人死死盯著水麵,直到一切平靜下來,卓晏才訥訥將骨笛放回原處,說:“可能不行。”
辛辛苦苦把卓晏弄下去,依舊無功而返,一群人難免沮喪。等出了洞窟到達水城門口一看,那邊一路炸毀了水城道路、直推到高台下的薛澄光也是灰頭土臉,帶著折損大半的拙巧閣弟子悻悻而返。
再度出水已是申時,眼看氣溫轉冷,海風漸大,也不適合下海了。此處正在蓬萊與老鐵山嘴相對處,周圍島嶼眾多,卻都是荒僻之處,因此一群人還是快船回港,返回岸上先行休整,商定下一步行動。
阿南愛看薛澄光吃癟的模樣,湊過去向他打聽詳細情況:“你不是帶人直取高台嗎?那邊情況怎麽樣?”
薛澄光似笑非笑地瞥著她:“你特地找了卓少下洞窟,情況又怎麽樣?”
“跟我們設想的略有偏差。”
“我那邊也偏差不大,等回稟了提督大人後自會再做打算。”
看他那守口如瓶的模樣,阿南臉上笑嘻嘻,心道,你跟阿言商量,還不就等於跟我商量麽?我和阿言誰跟誰啊!
一時間隻覺得心癢難耐,她恨不得盡快回到岸上,趕緊和阿言湊一起八卦一番。
回到蓬萊閣已是星鬥滿天。眾人跳上碼頭,興致都有些低落。
特別是卓晏,這輩子第一次以為自己能發光發熱做一個有貢獻的人了,沒想到終究還是铩羽而歸。
正在船上等他們的綺霞一看,頓時驚呆了——
江白漣,麵色蒼白;卓晏,垂頭喪氣;連天天沒個正經的“董浪”都一臉鬱悶,活似三隻鬥敗的公雞,個個夾著尾巴。
她趕緊迎上去,問:“怎麽啦,這回下水可還順利?”
江白漣抿唇不語。阿南歎了口氣,說:“水下情況複雜,有點麻煩。”
綺霞驚疑不定地看向卓晏,見他那一貫鮮亮的衣服此時明顯有種濕了又幹的皺巴模樣,不由狐疑問:“怎麽卓少你也下水了?”
“嗐,我還以為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能為殿下出點力呢。”卓晏苦悶地往船上一坐,幾個人盤膝在小船中喝著綺霞煮好的茶,把今天水下的事情給複盤了一遍。
阿南一手捏著茶杯一手托著腮,百思不得其解:“不應該啊,為什麽呢……”
“對啊,明明應該是《陽關三疊》無疑啊,為什麽那水下毫無動靜呢?”
“為什麽?因為你們三個人都是笨蛋!”綺霞在旁邊一聽,當即把手中茶壺一放,雙手叉腰,“這都搞不懂,還來來回回下水,簡直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江白漣蔫不拉幾地垂著頭,不甘地還嘴:“就你聰明,活了二十年遊水都不會。”
阿南一看綺霞的神情,心知她準有把握,趕緊一把抓住她的手,連聲道:“好綺霞,快告訴我們吧,到底是哪兒有問題?”
綺霞一揚下巴,道:“《陽關三疊》從唐朝至今幾百年,因戰亂而不斷失傳,又不斷被人再度搜尋重新創作,所以唐朝的譜子和宋朝的不一樣、宋朝的和我們現在的也不一樣……”
阿南頓時拍案而起:“所以,六十年前設置機關時的《陽關三疊》,和我們現今的不一樣!”
“對,而我剛好前幾年做減字譜的時候,有幸得到了一本六十年前《陽關三疊》曲譜,和現在坊間流行的有不少差異——”綺霞朝他們一笑,驕傲道,“趕緊想辦法把我帶下去吧,不然的話,你們上哪兒去找能吹這首舊曲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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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一算,綺霞出場距今已有三十五萬字了。
當初讓她擅長吹笛隻是因為笛子打人方便,其他樂器不好掄。沒想到現在還能迎來高光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