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11章 陽關三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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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帶著綺霞興衝衝趕往蓬萊閣之時,正撞上了登萊教坊的司樂。

“我的姑奶奶,當初就是因為咱們教坊缺笛子才把你調來的,你如今是咱們坊中第一把笛,今日這大場麵,你跑哪兒去了?!”對方一看見綺霞,立馬拖著她往閣內走,急道,“宴席已經開始了,你千萬別給我出岔子!”

“放心吧,我的笛子你還信不過?”綺霞提起裙角就往閣內快步走去。

阿南跟著進內一看,今天的場麵確實不小,別說山東境內,就連相鄰省份的官員都來了。黃河泛濫衝毀的並非一州一府,如今過了三四個月,各地災情或輕或重、賑災是否得力都已現了端倪,這幾日處理了一批人後,終於得空在蓬萊閣內吃頓飯了。

朱聿恒正在人群當中議事,身旁的瀚泓注意到了她,趕緊示意給她安排個不顯眼的座位。

因為是賑災來的,酒席並不鋪張,三兩盞淡酒,幾份當地特色菜蔬。綺霞一曲《永遇樂》吹完,很快便上了甜點,這是快要結束的意思了。

“就這,還說是大場麵?”綺霞退下後,跑到阿南坐的角落吐槽道,“什麽格局啊,用這點東西招待皇太孫殿下?”

阿南道:“這就不錯了,外麵多少災民沒飯吃,他還挑剔這個?”

“我可是在擔心你家阿……殿下吃不好哎,這也太委屈了。”綺霞笑著白了她一眼,卻聽後麵卓晏的聲音傳來:“可不是麽!再說了,本次也不僅隻是為了賑災呀,還是登萊兩府大破青蓮宗的慶功宴呢!”

阿南詫異地問:“大破青蓮宗?什麽時候的事?”

“就前幾天嘍,青蓮宗搶劫賑災糧,但殿下英明神武早有計策,不但反殺了對方,還端了對方老巢,不然殿下哪肯花時間赴宴。”卓晏說著,又神秘兮兮道,“宴席快點結束是為了待會兒的重頭戲啊,後麵才是正事!”

阿南心下又驚又喜。

喜的是,阿言果然雷厲風行,迅速便下手收拾掉了青蓮宗。

驚的是,不知這次青蓮宗的事情是否會涉及公子,兄弟們又會不會出事。

她正在沉吟,而那邊席位已被陸續撤掉,朱聿恒在萊州知府的引領下率眾出閣,來到閣旁空地之上。

熊熊火把映照,閣後簷下迅速擺好圈椅。在士卒們的呼喝聲中,一群青布裹頭滿身血汙的漢子被押解至空地,跪伏於地。

阿南見其中並無自己熟悉的同伴,心下一鬆,靠在旁邊柱子上靜觀。隻聽眾人跪在階下,一一招供自己的來曆與作為,某年某月入夥、何年何月參與何處動亂之類。

阿南有一搭沒一搭聽著,忽聽得供詞中傳來一句“通緝的女海客”,頓時呼吸一岔,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

仔細一聽,原來是上頭有人授意他們去尋找海客,因為覺得是可聯合的力量。但他並不知道此事進展,隻聽過去接頭的人說,確定那個被通緝的女海客並未出現,不然他們也可以為朝廷提供線索將功贖罪了。

在火光之下,阿南看見朱聿恒略略側臉,看著她的目光似笑非笑。

阿南暗暗斜了他一眼,而萊州知府已經在喝問那個頭領,指派他出去劫掠的上頭是什麽人。

“罪民自加入亂軍後,因青蓮宗教令嚴苛,一直沒有見過上頭的真麵目。不過……罪民在接令時,曾見過對方身上一個令人過目難忘的標記。”

聽他如此說,諸葛嘉立即道:“你把標記詳細描述出來看看。”

朱聿恒卻略略抬手,說道:“此處人多眼雜,杭之,你將他帶至閣內,讓他將一切細細記錄下來。”

畢竟,若父母在青蓮宗裏已經埋伏了暗線,就很可能會涉及海客與邯王,到時候阿南亦會被卷入。隻有將範圍縮到最小,才能更方便處理。

等一群人招供後各自被帶下,萊州知府又進言道:“以微臣所見,這些亂民在山東境內作亂,煽動無知百姓搶奪賑糧,公然與朝廷作對,臣請殿下以雷霆手段從速鎮壓,為我山東百姓謀福。”

朱聿恒沉吟片刻,道:“本王看這群亂民,多是災荒後走投無路的百姓,為青蓮宗所煽動才結黨作亂。相信隻要賑災手段得法,百姓自會安居樂業,青蓮宗那些蠱惑人心的手段亦可不攻自破。”

諸葛嘉一貫冷冽狠辣,道:“雖則殿下仁厚,但山東之亂,首惡不可不除。再者青蓮宗氣焰囂張,竟敢在南直隸殘害登州知府苗永望,顯然野心已不再局限於此一地。”

朱聿恒聽到此處,頷首看向阿南與綺霞,道:“本王忽然想起一事,苗永望案涉案之人正在此處,此案至今懸而未決,不如再詳細描述一二,山東官員或有線索?”

綺霞唬了一跳,沒料到自己過來吹個笛子,居然又攤上事兒了。

見滿院大員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哪見過這世麵的綺霞嚇得一哆嗦,趕緊就跪在了階下,把當時情形又講了一遍

“苗大人他……他當時對奴婢說,少則三兩天,多則十來天,他馬上就要升官發財幫我贖身了……”

其他人都不清楚,但諸葛嘉當初曾涉及此案,當下便問道:“他可曾對你吐露過升官發財的原因?”

綺霞尚未回答,隻聽朱聿恒輕微咳嗽一聲,眾人一時肅靜。

“關於此事,本王當時亦曾見過案卷,事後也曾思索苗永望所言從何而來。但無論如何,終究離不開一個推測,那便是苗永望之死八成與他所掌握的、要告知朝廷的事情有關。而且此事必定關係極為重大,否則他身為地方官,治下出現如此大事,何來將功抵過升官發財的可能?”

眾人皆以為然,點頭稱是。

綺霞卻有點躊躇,努力回憶道:“但是當日因我情緒並不好,因此與他……”

阿南忽然插嘴道:“對,此事綺霞也曾與我提及,苗永望確曾對他提過極為重要之事。但此事事關重大,怕是與青蓮宗那人一樣,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直接說出……”

朱聿恒與她目光相對,立即便知曉了她要做什麽,略略頷首道:“既然如此,那便也找個清淨之所,讓她將所知曉的一切詳詳細細原原本本寫出來,不得有半點遺漏。”

綺霞惶惑地看著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來吧,你隻管將當初和苗永望所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寫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經……”

“讓你寫你就寫吧,盡量詳細點,慢慢寫,給凶……給別人一點時間。”阿南說著朝她眨眨眼,笑容詭秘地拉起她往蓬萊閣旁邊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風。”

屋內點起了明亮的燈盞,綺霞坐在桌前,咬著筆頭考慮怎麽下筆:“哎呀,我認識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麽寫呀……”

阿南坐她麵前剝著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麽寫就畫下來也行呀。”

“你還取笑我!”綺霞嗔怪著斜她一眼。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外麵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一道低低的怪叫聲傳來。

“什麽聲音呀,怪滲人的……”綺霞撫著自己胳膊,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裏麵呆著吧。”

她開門出去,四下一張望,看到隱隱綽綽的樹叢之前,站著一條清瘦頎長的身影。

阿南一時愣住了,萬萬沒想到出現在外麵的竟會是他。

四下無人,她急步跨下台階,走近他時卻又想起,就在幾天前,她也是在這樣的暗夜中,孤身離開。

而,誘引刺客出來的局,為什麽會是他先出現呢?

難道她之前的估計是錯誤的,公子……其實在此案中,也有作為?

想著他冷冷說出順天百萬民眾在地下瞑目的話,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覺地熄滅變冷,往日那些看見公子便會自然而然湧起的歡喜,不知怎麽的也變淡了。

她看看周圍,示意他與自己走到旁邊僻靜角落,壓低聲音問:“公子怎麽來了?”

暗淡的星月之輝下,竺星河靜靜看著她,說道:“怎麽,隻許你任性離開,不許我帶你回去?”

“我還以為你要過段時間才會來找我呢。”再度聽到這熟悉又溫柔的聲音,阿南隻覺得心口一酸,別開了臉,“難得,公子居然這麽快就想起我了。”

“偶爾……”看著她偏轉的側麵,竺星河心下微動,緩緩道,“偶爾會覺得日子有點漫長,想著你若早點回來,或許大家在島上也不會那麽無聊。”

“其實我也有點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說,“就是最近有點忙,事情還沒辦完呢。”

“真的想我們嗎?”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這幾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確實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關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終究沒法像以前一樣興奮起來。

那一夜她決絕離開後,其實胸膛中一直有塊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幾年付出卻得不到回響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來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卻並未被歡喜填滿。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用自以為是的幻想來填補。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愛鬧別扭的人,怎麽現在便任性了?”見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語氣也變得無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遲疑了一下,問:“現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揚眉:“難道你又要說,這邊還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頭看向後方綺霞所在的小屋,皺眉道:“可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著她的眼神更顯幽晦,阿南眼前不覺又出現了十四年前,剛剛失去娘親的她與他,在海上初遇時的模樣。

那時候她還以為,她終於找到了避風的港灣,能永遠跟著公子走下去。

她歎了口氣,低低道:“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會兒吧,就一會兒,行嗎?”

“別任性了,阿南。”公子的聲音沉了下來,“蓬萊閣周邊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親自潛入此間來接你。就算我願意陪你逗留,可司鷲還在船上等著呢,你多拖拉一刻,豈不是讓他離險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碼頭,又看看後麵綺霞所在的屋子,一時猶豫難決。

綺霞自小在教坊長大,能認識幾個字已是她上進,寫了十來句便後背出汗。

“發財的發字怎麽寫來著……”她正銜著筆頭苦思冥想,阿南離開後虛掩的門微微一動,有人閃身進內,又將門關好。

綺霞抬頭一看,手中的筆頓時掉在了桌上,驚呼出聲:“碧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燭光照出麵前這條盈盈身影,燈光下如花枝蒙著淡淡光華,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語,隻抬起手指壓在唇上,對綺霞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向她走來。

綺霞看著她在燈下的影子,激動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熱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沒有死!”

方碧眠含笑輕聲道:“是呀,那日我不願受辱投河自盡,幸好被人救起,輾轉來到了這裏。這次看到你來了,就出來與你打個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當時聽到你的噩耗,我們有多傷心……我們還順著秦淮河一路撒紙錢給你招魂,不瞞你說,幾個姐妹眼睛哭腫了,好多天都沒法見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說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麽也腫腫的,讓我看看。”

她說著,捧著綺霞的臉看了看,說道:“哎呀,怎麽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趕緊過來,我幫你洗洗。”

“是嗎?”綺霞聽說妝容出問題,趕緊抬手一看,見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懊惱,“寫寫畫畫的事情,我真是做不來!”

方碧眠將綺霞牽到牆角臉盆架前,提起旁邊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綺霞先用水潑潑臉。

臉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綺霞依言俯下身,閉上眼睛捧起水潑在臉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際,她耳邊忽有一陣風聲掠過,似是笛聲,又似隻是她的幻覺。

尚未聽得真切,腦中暈眩猛然侵襲,她整個身子不由軟軟跪了下去,一張臉不偏不倚正麵朝下,浸在了臉盆當中。

綺霞心下大驚,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臉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暈眩的大腦讓她整個人前傾,雙手隻在空中亂舞。

她張口想要呼喚方碧眠,水卻迅速從她的鼻孔與口中灌入,直達肺部。她劇烈咳嗽,卻隻讓自己嗆入更多的水,胸口越發劇痛。

很快,昏沉的腦子中已經沒了清醒意識。她的手**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現了苗永望死後那張可怖的臉——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們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樣,一定很傷心吧……

身體愈發沉重,她的頭向水中沉去,沒過耳朵的水悶響出一片轟鳴。無數怪異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飛閃而過,最後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錢塘江中時,站在水上的江白漣注視她的麵容。

那時候將她從沒頂的水中拉起的雙臂,如此堅實有力。

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人再來救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