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38章 燕子空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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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在冬天應該關閉的行宮瀑布,因今年秋雨頻繁而依舊流淌,轟鳴之聲不絕於耳。

暮色四合,琉璃燈送到。阿南與朱聿恒上到雙閣處,傅準已靜候於瀑布之下,肩上孔雀翠羽在最後一抹夕陽中鮮亮奪目。

見阿南走近,傅準抬手讓肩上孔雀振翅而飛。繽紛羽色在金色夕陽中橫渡過亭子,棲於後方殿閣之上。

見他這明顯防備的模樣,阿南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麽,那東西看起來神氣活現的,還怕被瀑布衝成落湯雞?”

“落湯雞倒不怕,反正在西湖中時,南姑娘早教訓過它了。”傅準的目光在她發間的青鸞上停了停,才慢悠悠道,“主要怕礙了南姑娘的眼。”

明明聲音溫柔,可阿南還是打了個寒顫,搓著自己胳膊左顧右盼道:“這水風挺冷啊,怎麽感覺陰森森的,陰陽怪氣……”

素知這兩人不對盤的朱聿恒無奈搖頭,隻能親自動手將盛放琉璃燈盞的箱子打開,一一解掉外麵的棉紙與稻草繩。

阿南窄袖束腰,行動便利,借著流光旋身而上,勾住頂上石梁,示意朱聿恒將琉璃燈拋給他。

兩人一個拋一個接,對照當初的施工圖樣,將三十六支燈架擴展到了七十二支。

傅準靠在欄杆上看著阿南和皇太孫忙碌,慢慢悠悠地翻著施工冊子,好整以暇,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當日在海底歸墟之中,三人都親眼見過那盞高懸洞頂的琉璃燈。朱聿恒記憶力極好,觀察力更是入微,此時按照他的記憶,指點阿南將各式不同的琉璃燈盞一一歸置於燈架之上,調整好位置與方向。

等朱聿恒確定無誤,阿南替燈軌添滿油,然後抬手點燃了正中間那簇燈芯。

燈光驟亮,青色火焰沿著中空連通的銅軌蔓延燃燒,七十二盞琉璃燈從內至外依次點亮,如青蓮層層開放,直至所有琉璃蓮瓣全部被火光照得透亮,七十二道光華交相輝映,在地上投下斑駁迷離的影跡。

阿南掛在梁上,衝著袖手旁觀的傅準一揚下巴:“傅閣主,你好意思就這麽看我們忙忙碌碌?”

“在下身體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這不是怕胡亂插手,反而妨礙了殿下與南姑娘嗎?”傅準裝模作樣地捂著胸口,但終究還是對照朱聿恒當初解出來的地圖,將地麵一點點填塗了出來。

燈光層疊,七十二道光彼此交叉折射,光線更顯複雜。

三十六盞燈時,投射在地圖之上的隻是一些虛微光點,但此時七十二盞光線重疊交織,地上頓時呈現出圖案輪廓來。

阿南一眼便看到了位於順天的混沌旋渦標記,以及開封的黃龍觸堤,位於錢塘與渤海的則赫然是青鸞模樣。

一直在旁邊如無事人的傅準,端詳著這幅地圖,歎了一聲道:“畢竟不是原來的燈啊。”

阿南順著他目光方向看去,見一團光斑照在了長江之上。

她立即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東海的青鸞從海上回首,噴吐的光暈應當是影響到了錢塘,可這青鸞吐出的光斑好似偏了一些,已經貼近長江了。

朱聿恒與她相望一眼,兩人都感覺到大事不妙,立即去看玉門關左近。

琉璃燈薄厚顏色變化很大,朱聿恒仿製的雖然已盡力做到了相似,但畢竟並非原物,玉門關雖有光焰虛照,但圖案映出來不甚清晰,地點好像也偏離了些許。

阿南自梁上躍下,湊近了仔細辨認。朱聿恒走到她身旁,兩人一起凝視那團光點許久,阿南轉頭看他,問:“你覺得……是什麽?”

朱聿恒端詳道:“看來似是鬼影憧憧,難以辨認。”

阿南道:“我也瞧著跟鬼影似的,古古怪怪。”

“就是鬼影吧。”傅準語氣慢悠悠的,蒼白的麵容在暖橘色的層層燈光下,反倒顯出光彩來,氣色看來好了不少,“青蓮盛綻處,照影鬼域中,自然該有個鬼。”

“青蓮,鬼域,什麽東西?”阿南疑惑地抬頭看他。

而朱聿恒則問:“是你在歸墟中曾說過的,當年你祖母留下的陣法密檔?”

“正是,但這密檔,我資質駑鈍看不太懂,要不,殿下與南姑娘替在下指點指點迷津?”傅準取出一份發黃的舊手劄,遞給朱聿恒。

手劄不過寥寥數頁的內容,朱聿恒翻開便看見了第一頁的內容,寫的是“幽燕紫宸垣,星火起九泉”。

“順天為幽燕之地,紫宸所居之處指的自然便是大都皇宮。而九泉下燃起的星火,說的便是會有一場自地下而起的大火。”傅準慢悠悠道,“我並未見過,隻是聽說,那個陣法依托了地下煤礦,差點將順天付之一炬?”

“沒錯!”阿南趕緊翻了翻書,察覺有點不對,把小冊子湊到燈下仔細看了看夾縫,發現前頭有被撕走的痕跡。

“每個陣法都附有地圖,唯有這一幅被人撕走了。”朱聿恒說,“看來,薊承明手中那張地圖,應該本是這裏的。”

阿南抬眼看向傅準,傅準攤開手道:“我拿到手時就是這樣了,你看看撕掉的痕跡,估計早有十幾二十年了,跟我可沒關係。”

書頁撕扯的痕跡,確實已經古舊了。阿南便刷刷地翻過前麵幾個已經經曆過的陣法,趕緊去看後麵那個陣法。

翻過蓬萊那一頁“怒濤盡歸墟”後,她定了定神,與朱聿恒一起看向後一頁。

“青蓮盛綻處,照影鬼域中。”

阿南抬頭望向朱聿恒,而他沉吟片刻,也是不知其解,抬手將這句題跋翻過去,看向後方的地圖。

地圖清晰又簡單,寥寥數條黑線勾出路徑,似一朵三瓣蓮花,與方碧眠常用來做標記的形狀差不多。中間那片花瓣的尖端似乎是道路終點,描著兩個相疊的人影。

傅準指著地圖,慢悠悠道:“如今我們手中有一大一小兩種地圖,大地圖靠青蓮琉璃燈光結合笛中圖照映,這本冊子內的則是陣法地圖。然而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複刻的琉璃燈又無法與原來的嚴絲合縫,能有這般效果,已實屬不易了。”

阿南突然想起草鞋洲的事,趕緊刷刷往後翻去。

後麵便是昆侖山闕,再後麵是橫斷山脈。

然後,便翻過了最後一頁。手劄僅有這些內容,後方再沒有了。

阿南不由脫口而出:“沙洲呢?”

“什麽沙洲?”傅準饒有興味地看著她。

朱聿恒倒比阿南冷靜許多,他將手劄又翻了一遍,裏麵確實隻有七個陣法,並不存在他曾在青鸞高台上見過的那個沙洲。

若不是傅準就在旁邊,阿南差點衝口而出,既然山河社稷圖對應的是奇經八脈,那麽陣法也該有八個才對。

她看向朱聿恒,而朱聿恒合上了那本陳舊手劄,隻道:“所以,無論從地圖還是之前陣法的圖示來看,下一個陣法在玉門關及敦煌月牙泉一帶,這點確切無疑。目前,陣法的準確地址究竟在何處,是我們第一要務。”

如今尚未到敦煌,一切探討都還隻是空中樓閣。

阿南這才想起,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如今依舊是朝廷不解之密,是以傅準可能也尚未得知,奇經八脈應該對應八個陣法。

“既然有定標、有距離、有方位,那麽就算有些許差池,相信尋到準確地點亦不是難事。”阿南也立即轉了口風,附和他道,“西北處還有一個陣法,位於昆侖山闕。看旁邊大湖的模樣,像是傳說中的瑤池,我們可以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方位,詳細尋一尋所在。”

“剩下的一處也昭然在目,定是南方橫斷山脈。但是南姑娘,地圖畫得再精確,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有時候你多走一步少走一步都是死局。再說了,山河社稷圖發動時間緊迫,留給咱們慢慢搜尋的機會不多。”傅準撫著雙臂,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朝著她勾勾唇笑道,“其實我不說你也心知肚明,這世上唯一能依靠山川走勢準確尋到機關陣法方位的人,隻有那一個人。”

那一個人。

能依靠五行決推斷出天下所有河流山川與天行地勢的人。

阿南臉色微變,狠狠瞪了他一眼,而他微微一笑閉了嘴,抬頭望著上方高懸的瀑布,說道:“南姑娘說得對,水風挺冷啊,我這常年纏綿病榻的身板可真受不住,阿嚏~”

他連打了兩個噴嚏,麵色慘淡,虛弱道:“在下怕是經受不住,要趕緊去再添件衣服了……”

朱聿恒便示意他先行離開,自己則與阿南細細對照著地圖,將上麵的標記描繪下來。

“為什麽呢,為什麽隻有七處陣法呢……”阿南喃喃念著,目光在亭子中的地圖光點上看了又看,終究沒能找到第八處標記,“若這陣法真的與山河社稷圖有關,牽係奇經八脈的話,應該是八個陣法啊……”

朱聿恒抬頭望著上方的琉璃燈,詳細回憶著當初在歸墟看見的那些燈盞模樣,對比是否有異。

但,複原至此,確實已經竭盡人力,不可能更進一步了。

“這不存在的一點,一定關係著青鸞台上那副怪異的浮雕。可……為什麽會不一樣,又為什麽會尋不到?”

他們在瀑布嘈雜淒冷的水聲之中,絞盡腦汁依舊無濟於事,不約而同的,目光都落向了傅準的背影。

傅準已走過曲橋,在外麵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中一招手,屋簷上的孔雀便準確飛下,收翼落在他的肩上。

一人一鳥轉過曲橋,消失在黑夜中。

阿南不由“哼”了一聲:“心懷鬼胎,怕我們查下去他會露馬腳,不敢在這裏呆下去。”

“看來,他所掌握的,比我們知道的肯定要多一些,隻是,我們暫時還無法撬開他的口。”朱聿恒沉吟道。

“如果隻是收錢不辦事也就算了,怕就怕他表麵上和我們站一條船,實則是來圖謀不軌的。”麵對這無計可施的地圖,想到自己已決心斬斷恩義的竺星河,阿南心下極亂,恨恨道,“反正這混蛋做出什麽事情我都不奇怪!”

朱聿恒見上方燈油漸幹,火光黯淡,地圖也更顯晦暗。既然束手無策,他便提起旁邊的燈籠,點亮後對阿南道:“走吧,這邊水風確實有些冷。”

兩人順著山道走到右峰,正是當初袁才人出事的小閣。

四野無人,山風陣陣,送來激湍的瀑布水聲。

朱聿恒將手中的宮燈放在桌上。行宮事變後,此間侍女都已撤掉,韋杭之帶著侍從也隻守在曲橋處,如今隻得他們兩人守著一盞孤燈,頗覺淒冷。

水風濡濕了阿南鬢邊,琉璃燈映照下,她碎發上全是閃閃爍爍的細碎水珠。

“天氣已冷,別著涼了。”朱聿恒抬起手,幫她將粘在臉頰上的濕發拂去。

他手指溫暖,而她臉頰微涼。暖涼相觸的一刹那,兩人似回過神,都有些不自然——

這裏已經不是孤島之上了。

在島上順理成章相扶相靠的兩人,如今已回到了人煙阜盛之處。

於是,所有的束縛與距離,也便無聲無息降臨了,再無法如那般赤誠相處。

阿南抬起衣袖,默默擦去了自己臉頰的水汽。

而朱聿恒抬頭望向簷角,岔開了話題問:“剛剛那隻孔雀明明站在屋頂上,怎麽傅準一招手,便像活的一樣飛下來了,這也是機關嗎?”

“不是機關啊,應該是傅準的武器,萬象。”

“萬象?”朱聿恒倒是從未見過傅準出手,更遑論武器。

阿南習慣性蜷在椅內,說道:“九玄門奉九天玄女為祖師,行事遵循道法自然。老子不是說嘛,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有拙巧閣,有‘希聲’,自然就有‘萬象’。”

朱聿恒頓時了然:“大象無形,所以,那是看不見的武器?”

“對,看不見,至少我和他動手這麽多次,從未見過真容,所以才顯得特別可怕。”阿南撐著頭撥亮燈光,但無論籠罩他們的光暈多麽暖亮,依然難以抹除她眼中暗暗的畏懼之意,“我猜測那東西可能和我們在西湖碰到的水玉、渤海之中的光針一般,肯定是有實體的,隻不過水玉和光針能隱藏於水,而‘萬象’能隱藏於空中,是以誰也看不見,避不開。以這樣的手段,招一隻機括孔雀自然是揮之即來呼之即去。”

“若是如此,那萬象又如何攻擊防守呢?”

“他已經不是這個階段了。普通人出手講究防守、攻擊,要看對方深淺路數,然後見招拆招尋出破解擊敗之法。可你知道傅準在江湖上的名號嗎?”

朱聿恒搖了搖頭。

“‘萬世眼’。無論什麽機關、暗器、陣法,隻需一眼便能立即找出最核心的機製,破解甚至複製,便如一眼看穿萬世因果,一念破萬法。”

朱聿恒想起當時曾聽拙巧閣的人提及,傅準是因為阿南的蜻蜓而製造了那隻自飛孔雀,而且肉眼可見的,在蜻蜓的基礎上改得更為華美絢爛,甚至可以作為製勝武器,比之隻能用以賞玩的蜻蜓自然更上一層樓。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手,以盡量平淡的口吻問:“他身體這麽差,是當初拙巧閣的變故中留下的嗎?”

“不,他自找的。當年他祖母傅靈焰驚才絕豔,可子女卻並未繼承她的資質,拙巧閣的第二任閣主——也就是傅準她娘,招了天賦驚人的一個少年入贅,可傅準的天資依舊到不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是命定的,縱然他從小便受到最好的培養,差一點就是差一點。”阿南用手指比了個小之又小的距離,在融融燈光下有些鬱悶又有些欽羨地望著他道,“這麽多年來,隻有你與傅靈焰一樣,擁有億萬人中獨一無二的‘棋九步’天賦。可惜你人生的前二十年並未接觸這一行,不然的話,你定能像傅靈焰那般獨步天下。”

朱聿恒抿唇沉默片刻,又問:“但傅準雖然天資不是頂級,如今的造詣,看來也是超凡入聖了?”

“用命換來的,你看他現在,天天隻剩一口氣的樣子。”阿南雖與他有刻骨仇恨,但說到此處,還是不由低歎了一口氣,“他爹娘死於閣中亂黨,他被忠於原主的一派救出後,才不過七八歲,但已經清楚認識到了,若按部就班地練下去,怕是十年二十年也無法重回拙巧閣為父母複仇。於是他豁出一切,每日定量服用少許玄霜,強迫雙手永遠處在最敏感的巔峰狀態,頭腦心智也時刻穩定在最卓絕時刻,維持他的萬世之眼。不過代價呢,就是要這輩子一直服藥,結果變成了現在這副鬼模樣,日夜受藥性折磨,肯定是個短命鬼。”

朱聿恒記起阿南在海島上玄霜殘存藥性發作時的痛楚模樣,至今令他心驚難過。

而傅準,居然可以為了複仇、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忍受這日複一日的折磨,不肯讓自己哪怕鬆懈一日一時。

阿南與他一起,望著傅準離去的方向沉默了許久,最終,隻說了一句:“總之,是個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