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64章 鬼域照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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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河道彎彎曲曲呈現,在沙漠中跋涉許久的人終於來了些精神。

眾人紛紛下馬奔向龍勒水,正要扶薛氏兄妹好好清洗皮膚,卻又紛紛愕然停下了腳步,不知所措。

往日豐盈流淌的龍勒水,露出了大片河床,竟似快要斷流了。

“不應該啊,我們過來時剛從這邊經過,那時候河水還是滿滿當當的,並無任何枯水跡象。”墨長澤皺眉看著河**尚帶濕痕的石頭,道,“而且看起來,這水還是剛退去的。”

眾人議論紛紛,對於這忽如其來的枯水莫衷一是。

阿南撥馬貼近朱聿恒,道:“阿琰,我覺得這很不對勁。”

朱聿恒亦點頭道:“我們在陣中時,薛氏兄妹入照影洞穴後,曾經引發動過一次地動,你有注意到嗎?”

“嗯……”阿南正在沉吟,卻聽得前方馬蹄聲響,數騎奔馬向這邊而來,看見他們之後,立即上前行禮稟報:“參見提督大人!”

阿南一看其中就有廖素亭與康晉鵬,頓時驚喜不已:“你們怎麽在這兒?”

廖素亭比她更激動:“當時洞內地動,我們奔過拐彎處躲避塵暴,等裏麵聲息沒了之後,便想再回那個洞室。可道路不知何時已經轉換,我們四人迷失在了途中。幸好我家學淵源,康堂主見識廣博,終於尋到岔道,在玉門關脫出來了。途中遇到礦場的人來報信,便委托他們先將兩位老大送回去,我們二人返回來找你們。”

那些過來的人正是被安置在礦場調查的人手,此時稟報道:“屬下等奉命調查礦場,但今日……礦上再度奔湧水流,礦道又被衝毀了!幸好水流隻奔湧了片刻便止住,屬下等擔心下礦探索的隊伍出事,因此著急前來稟報。”

朱聿恒皺眉,問:“什麽時候的事情?”

“辰時末。”

朱聿恒與阿南對望一眼。不偏不倚,就在薛氏兄妹破陣之時,礦道也同時湧出了地水。

“看來,洞中那劇烈的振動不僅造成了礦洞溢水,與龍勒水陡然水位下降也必有關聯。”阿南湊到朱聿恒耳邊道,“難道劉五妻子的胡思亂想居然成真了,劉五真的是被梁家人操控陣法害死的?”

朱聿恒麵露沉怒之色:“難道為了殺一個劉五,他們便要害死礦下那麽多人?”

“也可能是他們當時試著啟動陣法,隻是也和我們一樣沒成功……”阿南思忖著,又想起一事,忙問廖素亭,“那通道循環幽閉,你怎麽逃脫的?”

“說來南姑娘不信,你當初在玉門關遇險的那條枯水道,其實與地縫是相連的。”

阿南“咦”了一聲:“你怎麽發現的?”

廖素亭笑著朝她一拱手:“在下河西廖家傳人,江湖人稱‘八十二’。”

“專精逃脫術那個廖家?”阿南恍然大悟,難怪阿琰指定他陪自己下去。

旁邊人疑惑問:“什麽八十二?”

廖素亭驕傲道:“都說世間機關有九九八十一路,我們廖家最擅於機關陣法之中騰挪脫逃,於八十一路之外演進出第八十二路,無論何種絕路都能開辟生路,獲得一線生機。”

阿南笑道:“所以區區地縫,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哪裏,南姑娘尋到陣眼,才是真了不起!”

這邊兩人互相吹捧,那邊墨長澤鋪開地圖,再次觀察龍勒水與敦煌的關係。

龍勒水由疏勒南山涓涓細流而來,由東南而流向西北,過鳴沙山後一路向北,橫穿敦煌而過,滋養沿途萬千百姓後,消亡於下遊草澤之中。

墨長澤道:“看來,礦洞的水是龍勒水的地下部分,或許那邊一直延伸過去的鬼道,便是當年龍勒水在千百年前的舊河道。隻是滄海桑田,河水改道,舊河道沉於地下,但被當年設陣的人發現了引道之處,因此那青蓮陣法一經發動,斷的必然是龍勒水及其滋養的地下水脈!”

朱聿恒神情冷峻:“龍勒水若是斷了,敦煌人民豈不是無水可用、無田可種了?這邊的軍鎮,又如何能延續下去?”

何止軍鎮,這背後,不僅是敦煌人民流離失所,無奈背井離鄉的結果,還有更可怕的後果……

阿南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討論,心下一跳,終於知道了之前她腦中曾掠過的不祥預兆是什麽。

她想起了自己在青蓮宗總壇聽到的,青蓮宗主與公子商議過的那些話語——

關先生選中了玉門關沙海中一個要害之處,設下了絕滅陣法。

傅靈焰要找天女散花、地湧金蓮之處,設下一個禁錮,讓這裏從此再也沒有征戰爭奪的必要,一切歸於靜寂。

而龍勒水一旦斷流,地下穿井的水也會同時枯幹。屆時敦煌城內外,百姓、駐軍,甚至牲畜、植被將被掐斷水脈,徹底從繁華重鎮變成不得不拋棄的沙漠,最後成為一座死城,在風沙侵蝕中徹底消亡。

而陣法一經啟動,又有北元在此時與青蓮宗內外勾結,大舉進犯,西北邊防將化為烏有。

失去了敦煌之後,朝廷想控製西北便難如登天了,駐軍防線隻能向東南收縮,中原腹地的防禦更為薄弱,阻擋北元揮師南下的防線將更為艱難。

可……

阿南望著斜前方朱聿恒的側麵,心裏矛盾糾結。

他知道青蓮宗與海客聯手,要幹一番大事嗎?她暗示過皇帝會有危機之事,他是否已經領會?

破陣未成,歸途氣氛壓抑。隻在靠近敦煌城之時,眾人看見城中情形,才陡然精神振奮起來。

隻見風沙侵蝕的古舊城牆上,鮮明的旌旗招展,十二龍太常旗居中,日月四象星宿旗並彩幢、華蓋、龍首幡赫然在目。

旌旗下方,是甲胄鮮明的整肅隊伍,齊整列隊,隨扈中軍。

看見這樣的陣容排場,眾人哪還會不知道,皇帝禦駕親臨,已至敦煌了。

朱聿恒一眼便看見了滎國公與寧陽侯麾下的隊伍。知道他們是此次聖上的左掖軍,他打馬上前,與他們見麵。

滎國公笑嗬嗬地往城內一指,道:“聖上本打算隻到瓜州,但因記掛殿下,因此多增了這段行程。殿下快進城去吧,勿讓聖上久等了。”

朱聿恒雖也急著去見祖父,但剛從地下脫困,這一路又風沙跋涉,身上全是塵土,便回頭對阿南道:“我換身衣服覲見聖上,此次陣法你先與各位先生磋商,待會兒我回來咱們詳敘。”

阿南應了一聲,眼看他帶韋杭之縱馬離去,回頭瞥了瞥滎國公,想起他就是袁才人的父親,心下不由閃過一個念頭——他知道自己女兒是死在太子妃手下嗎?

滎國公自然不知道。他五十不到年紀,笑容滿麵平易近人,捋須目送朱聿恒離去,便看向阿南,打量問:“你便是那位南姑娘?”

阿南沒料到他居然知道自己,拱手向他行了一禮,說:“鄉野草民,不足國公爺掛齒。”

滎國公笑道:“你可是舉足輕重的人,不然朝廷此次怎會調動江南、嶺南大批海邊民眾檔案,為你搜尋父母籍貫?”

阿南知道阿琰在幫自己尋找父母身世,倒沒料到居然是這麽大的排場,估計朝中很多人都知道了。

她難免有些不好意思:“多承殿下費心了。”

滎國公撚須而笑,意味深長地打量她,阿南自然知道他的神情代表什麽,不由暗自揣測,究竟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與阿琰的關係。

其實她自己心底都尚未理清,可眾人儼然已將她當成皇太孫身邊人,讓她感覺有些別扭。

不過別扭歸別扭,一想到滎國公都已知道此事,那麽自己的父母該是尋到了,她心頭又湧起喜悅來。

畢竟,那個遺失在風浪中的錦囊是她此生最大的遺憾,就如她將自己的爹娘遺失在了茫茫暗海之上,讓她每每在午夜夢回之時難以釋懷,遺恨不已。

這麽想來,和阿琰在一起也挺好的……至少,無論什麽事情,他都是手到拈來,永遠能滿足她的期待,不會讓人失落。

聖駕親臨,敦煌的正堂早被肅清。朱聿恒邁入廣亮大門,看見堂前眾人垂手立在院中,偌大院落內靜得落針可聞。

侍立於門邊的大太監高壑,見皇太孫殿下來了,趕緊迎上來,壓低聲音道:“聖上此行龍體疲憊,說是除了殿下您之外,其餘任何人不見。”

朱聿恒向他一點頭,快步進了門。

出乎意料,皇帝並沒有任何長途跋涉的倦怠模樣,反而麵帶隱怒,一見朱聿恒進來,便將一封密函丟給他:“剛收到的邊關急報,北元已經得知他們王女慘死之事了,借口是我朝之人指使殺害王女,如今正要糾集軍隊,陳陣邊關。”

朱聿恒打開急報看著,隻聽皇帝又問:“你出發來敦煌時,朕曾將此事交托予你,如今進展如何了?”

朱聿恒道:“王女與卓壽之死,孫兒目前已有線索,隻是凶手一時難以擒拿。”

皇帝雙眉一豎:“難以擒拿是什麽意思?”

“凶犯已顯露了行跡,線索與作案手法孫兒與阿南也已基本理清。隻是對方異常警覺,逃脫在外,如今孫兒正在安排設局中,不日便能將罪魁禍首擒拿歸案。”

“不日?今年秋焚後,北元糧草已盡,正在窮凶極惡之際,隻差南下的由頭。朕此次微服西巡,未備好北伐糧草,怕是無法深入草原再犁王庭,此事你得迅速應對才好!”

為遏製北元實力,邊境每年會焚燒兩次草原,一次在秋,一次在春。燒的範圍與時機都要謹慎選擇,既要讓北元人饑馬乏,又不能讓他們沒了活路,控製在苟延殘喘的界限之上。

托賴此舉,多年來北元猶如困獸,而如今因王女之死,打破了多年平衡,讓他們儼然有了興風作浪的借口。

朱聿恒道:“單單應對北元不難,但孫兒還查知,山東青蓮宗流寇已流竄至西北,如今正要與北元聯手,對陛下不利。”

邊境不寧,內外勢力勾結,形勢如此嚴峻下,朱聿恒口氣神情卻顯得頗為輕鬆,令皇帝的眉頭反倒鬆開了,問:“看你的樣子,難道說,其中還有利於我們的方麵?”

“是,北元王女之死,導致了邊境動**,但也是此事的突破口,孫兒有把握,隻要拿到了證據,便能平息一切,非但北元要乖乖撤出我境內,寧順王有生之年亦不敢再生事端。”

皇帝見他如此肯定,便也放心道:“好。既然如此,一切便都交給你吧,隻是北元來勢洶洶,你務必在他們到來之前查明真相,以免貽誤戰機。”

“孫兒定不負聖上所托!”

等正事談完,皇帝示意他到自己身旁來,握著他的手仔細端詳,說道:“瘦了,黑了,怎麽看起來有點像那個阿南了?”

朱聿恒不覺笑了:“聖上見過阿南?”

“你屬意的人,朕自然得去打量一眼。”皇帝又問,“玉門關這邊陣法進展如何了?聽說你剛從那邊回來?”

“是,隻是此次陣法太過棘手,目前無功而返。”

朱聿恒將照影陣法描述一遍,皇帝也是沉吟:“天底下雙胞胎好找,可身手要一樣出色的已很困難,何況你身上山河社稷圖時間緊迫,上哪兒再找這樣一對人破陣?”

“可此陣若是不破,屆時丟了敦煌一帶,西北防線收縮至嘉峪關內,長城便由北攻據點而轉成邊界防禦線,日後局勢被動,隻能靠沿線九邊重鎮,大是不利。”

皇帝歎道:“你所說的這一切,朕焉能不知?可人力有時而窮,這陣法若委實破不了,那便另尋他法罷。朕記得你說過,下一個陣法或許在昆侖?”

“即使沒有這山河社稷圖,僅從戰略出發,孫兒也認為,這個陣法對西北的意義太過重大,遠勝昆侖山闕。”朱聿恒卻並未附和皇帝的意思,斬釘截鐵道,“這個玉門陣,破得了要破,破不了,也要破!”

“好!既然已下定了決心,便縱是千難萬險,死生何懼!”皇帝見他神情如此堅毅,抬手重重拍在他的後背上,“朕相信,你定能破解西北困局。”

頓了片刻,他又問:“你抱持此心,那個司南知道嗎?她是否會與你一起?”

“會。”朱聿恒毫不猶豫道,“無論如何,我們二人不會分開。”

皇帝聽他回答得如此肯定,沉吟頷首,將身旁一個匣子打開,取出幾份卷宗,道:“這是司南的身世,朕已經查證確鑿。”

朱聿恒抬手接過,謝了聖上。

“朕能幫你的,也僅有這些了。能不能讓這野性難馴的女海匪為你所用,還是得靠你自己的手段。”皇帝意味深長道,“去吧,希望她不要辜負你所付出的一切。”

朱聿恒出了門,一邊走著,一邊翻開手中的卷宗,目光在上麵掃過。

裏麵是一批篩選過後,時間、年齡、位置都相符的夫妻。其中可能性較大的幾個,皇帝又禦筆點了出來。

第一對,失蹤後家中餘下公婆及二子,被朱聿恒一眼排除。若阿南母親之前曾有過兩個孩子,那麽她在海上定能及時察覺到自己懷孕,更不至於因為第三個孩子是女兒而失望難過。

第二對第三對,夫婦皆目不識丁,而阿南的錦囊中,留著父親給她的家世名諱字條,至少也該是識得幾個字的。

第四對倒是一切都契合,但男人是個會吊麻撚縫的修船好手。這種工匠被抓後,海盜必定不舍得流海處死。

……

十來對看完,朱聿恒將冊頁翻過來,看向後麵的內容。

他的腳忽然停了下來,目光定定地盯在某一處寥寥幾行字上,就連一貫筆挺的身子,也陡然變得僵直。

跟在身後的韋杭之愕然止住腳步,看向朱聿恒。

他看見殿下低垂的目光定在那卷宗上,整個人仿佛凝固了。

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皇太孫殿下,此時臉色難看得讓韋杭之心生恐懼,甚至想逾矩上前拉住殿下,將他從這不可置信的恍惚中拖出來。

但,不過數息時間,朱聿恒便將手中卷宗一把合上了。

他將它緊緊攥在手中,厚實的桑皮紙被他握出深深折痕,他的手指骨節也泛出了淡淡青色,仿佛手中握著的不是一卷紙,而是一個可怕的深淵。

韋杭之不知這份折子背後隱藏著什麽,隻小心地低喚他:“殿下……殿下?”

他聽到朱聿恒悠長的呼吸聲,是殿下在竭力壓製自己的異狀。他虛浮的目光望著庭樹許久,才慢慢從恍惚中回神,情態也漸漸如常,隻是聲音尚且略帶沙啞:“杭之……”

韋杭之應了一聲:“在。”

“阿南在哪裏?我……現在就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