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165章 鬼域照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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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正在敦煌城樓之上,俯看大漠廣袤,風沙漫漫。

日頭昏黃,朔風卷起砂礫,如同水流般在大地上蔓延。

長煙落日孤城外,不知何處傳來細細笛聲,似有若無吹著一曲陽關,聽得不真切,卻格外顯得纏綿悱惻。

朱聿恒上到城樓,見阿南正專注看著下麵,便向她走去,問:“在看什麽?”

“阿琰你看。”阿南指著下方的龍勒水,一群災民被組織起來在修築堤壩。

冬日的寒流之中,一群漢子喊著號子戽水,在最邊上拉著戽鬥的,卻有一個格格不入的鄉下婦人。

朱聿恒皺眉:“這種重活,怎能讓婦人去做?”

阿南靠在城牆上,凝望著那個婦人,低低道:“我猜想,她肯定有個孩子得養活,所以才搶著來幹最累最重的活計。為了給孩子多掙一口吃的,當娘的什麽都願意去做的。”

朱聿恒望著那個手腳粗大麵色黧黑的婦人,抬手默然握住了腰畔的荷包——

那裏麵,裝著他的母親用鮮血給他抄寫的祈福經文。

“阿琰,你知道嗎……我娘當年在海盜窩裏時,為了從別人嘴裏給我搶口吃的,她還和別人打架呢。”

聽她提起她娘,朱聿恒的手不覺微微收緊,抬眼看向阿南。

“那時候我還小,我娘得在一天勞作後,撿些剩下的魚頭魚尾,拿回來煮給我吃,母女倆勉強填飽肚子活下去……”阿南並未察覺他這輕微的失態,她沉浸在往昔記憶中,望著下麵的婦人,神情黯淡,“唉,阿琰,我一直在想,我娘要是活到現在就好了,我一定讓她過上好日子。我們一起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江南北哪兒風景好我帶她去哪兒玩,什麽好吃的吃什麽,她想要什麽我都給她買……”

朱聿恒專注地望著她,傾聽她的話。

可阿南說到這裏,又怔怔地頓了許久,才搖了搖頭苦笑道:“可其實,我連我娘長什麽樣都記不清了。我那時候太小了,她離開我又實在已太久了。”

她眼中的傷感讓朱聿恒不可自抑,握住了她的手,輕聲道:“阿南,你娘……”

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想起了案卷上的那些字,內裏深埋的可怕真相,讓他脊背微微發寒,一時遲疑著,無法再開口。

阿南看著他的神情,似是察覺到了什麽:“我聽說朝廷大動幹戈幫我找爹娘,那,有結果了嗎?”

朱聿恒知道瞞不過她,便收斂心神,道:“有,我看到卷宗了。”

阿南端詳著他,問:“我爹娘是哪裏人?”

他卻反問:“你記得母親確切的口音嗎?或者說,你娘日常生活中,有出現過什麽地方特有的習慣之類嗎?”

阿南搖了搖頭,說:“我娘去世時,我才五歲,又處在魚龍混雜的海匪窩中,是以連口音都未形成。後來被送去我師父那邊後,所接觸的人都是應天口音的官話,更是什麽都不記得了——不過肯定是東南沿海一帶的。”

朱聿恒微點了一下頭,卻思忖許久不開口。

阿南有些急了,甩開他的手道:“算了,你把案卷給我,我自己看吧。”

“不用了。”聽她這樣說,朱聿恒立即抬手攔住了她。

他凝望著她,聲音因為壓得低而慢,顯得極為慎重:“你的籍貫,應該在福州府閩縣轄下的馬尾。”

“馬尾……”阿南望向東方,眼中閃出燦爛的光,“中國塔?”(注1)

朱聿恒未曾聽過中國塔,麵帶詢問。

“在海上航行時,我們問異國的船舶要去往何方,很多人都會說,去中國塔。後來我回歸時,看到七層八角十丈高的羅星塔佇立於江心激流之上,重山層層固守大地,一瞬間明白了為什麽海員們總是難以忘記它。”阿南抬手捂住怦怦的心口,又問,“籍貫找到了,有關於我爹娘的訊息嗎?他們是怎麽認定的?”

“其實,還沒確切認定。”朱聿恒說著,將抄錄的戶籍名冊取出,說道,“其他的,我覺得都對得上,但有一些細節,大概唯有問過了你,才能確定。”

阿南點了一下頭,凝望他的眼神中,罕見地露出了緊張忐忑。

“福州府閩縣馬尾中嶼村,有世居於此的王姓人家,生子名王蜃,十來歲上父母雙亡,便隨村中漁民出海打漁,無有田產。二十餘歲娶妻李氏,李氏時年十八,為家人提挈逃荒而來,以半筐鹹魚、兩捆海菜為媒彩而嫁入。”

念到這裏,他抬眼看向阿南,低聲說:“十八歲的適齡姑娘,本不止這些身價。但一是饑荒所致,二是因為……李氏略帶殘疾。”

阿南神情尚還平靜,但喉口已微顯哽咽,緊盯著他問:“是……哪方麵的殘疾?”

朱聿恒頓了片刻,緩緩道:“她的右手上,缺了兩根指節。”

阿南的眼圈在風中瞬間通紅,那雙一貫亮得灼人的眼睛,難以控製地蒙上了一層朦朧水霧:“是……確實是我娘。”

朱聿恒垂下眼,輕輕點了一下頭。

大漠風沙如帳幔般在半空飄忽舒卷,自他們耳畔呼嘯而過,阿南的聲音也如風沙縹緲:“我幼時,阿娘告訴過我,她的手是在剛學走路時摔到灶膛裏,被火燒殘的。”

她記憶中,母親總是將自己的手握起縮在袖管中,不讓人看到。所以她在對任何人講述自己母親時,也下意識地回避了這一點,不願顯露母親的殘疾。

在她被傅準廢掉雙手之時,她也曾經深陷於絕望。但,她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手,仿佛看見了母親那雙遍布傷疤的手。那雙在海盜窩中養活她們母女的手,那麽醜陋,甚至因為殘缺而有些可怕,卻是她此生最依戀最難舍的溫暖。

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一雙手了。

她這一生中,遇到過多少雙漂亮的、絕妙的、有力的、溫柔的手,可唯有她母親那雙不完整的手,才是她人生最初的起點。

她抬手按在麵前敦煌的青磚城牆上,手指收得那麽緊,就像握住了母親的手,許久不願放開:“阿琰,我去閩江時,曾依稀覺得當地人講的話似乎有點熟悉,現在想來,大概因為我的記憶中,還殘存著母親的口音吧。所以即使我在海上出生、成長,可自然而然的,在返回陸地之後,在看到中國塔的那一刻,感覺像回到母親的懷抱般安心……”

她聲音顫抖,手背因為收的太緊,青筋凸起,幾近**。

一隻堅實又溫柔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雙舉世難尋的手張開五指,撫慰她暴突的青筋,插入她的指縫,與她緊緊相扣。

他緊握著她**的手,將她所有的傷痕包容於掌心中。

他擁她入懷,讓全身脫力的她埋在自己心口。冬日嚴寒被隔絕在外,她急促散亂的呼吸逐漸鬆懈下來。

低沉而柔和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既然你找到家了,那咱們去請泥瓦工匠並高僧大德,在你家原址起衣冠塚,誦經超度九九八十一天,這樣,你回去時便可以迎你爹娘魂歸故裏了……我聽說,海邊人都這樣替不歸的親人招魂。”

阿南默然聽著,慢慢閉上眼睛,將自己的臉深埋在他的胸前。

“阿南,你父親這邊已經沒有親人,但外祖家應該還有人在,你母親有來曆有印記,尋找他們並非難事。到時候你有了根,有了親人,便不會如此孤單了。”

或許,有了牽絆之後,她能安心在屬於他的王朝疆域中生活下去,至少,不會再那麽輕易離開,斷然決絕。

因為心中這不可遏製的侵占欲,他握著阿南的手又更緊了一分,哪怕會讓她感到疼痛,也在所不惜。

阿南緊抿下唇,默然的,哽咽著“嗯”了一聲。

這輩子,她一直都是自己手握利刃,拚殺出一個天地。但此刻與他十指相纏,感覺他那有力的掌握,她第一次恍然覺得,或許,能切實與另一個人相互依靠、兩個人一起努力奔赴向前,也未嚐不好。

朱聿恒吩咐士兵去下方勸離那個婦人,讓工頭多關照她與孩子。

那婦人離開寒冬的河水上岸後,旁邊果然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拉著她的手一起離開。

兩人攜手站在城牆上望著這對母子領了飯食離開,不覺看了許久。

天色漸晚,日光黯淡,寒風已起。

兩人正要離去時,朱聿恒忽然想起一事,取出一個盒子遞給她:“差點忘了這個,剛從順天送來。”

阿南打開盒蓋,眼底便有青藍的光澤泛起。

盒子中,是她遺落在他手裏的那隻絹緞蜻蜓。它一如往常,半透明的翅翼輕顫,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風飛去。

阿南怔了怔,伸手將它取出,指尖撫摸過它幽藍的翅膀,托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終於舍得還給我了?”

朱聿恒輕聲道:“對,我不介意了。”

阿南抬眼看朱聿恒,似乎在問不介意是什麽意思。

“一開始,是懷疑它與三大殿起火有關,所以不能還給你。後來,知道它是你送給竺星河的信物,所以不願還給你。但現在,我知道你的心了,所以我敢還給你了。”

她默然垂眼,將蜻蜓從食指轉到小指,又轉到手背再旋入掌心,歎了口氣,問:“天底下還有你不敢的事?”

“其他的沒有,但與你有關的,我不敢去冒險。”

聽著他如此赤誠坦率的話,望著手中蜻蜓,阿南心下竟覺微微悸動,難以自抑。

他直直盯著她,目光一瞬不瞬,聲音亦是平緩有力:“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測,生死難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災禍便也成了命運恩賜。我無懼無畏,甚至滿懷感激。”

明明應該惱怒他這麽久才把蜻蜓還給自己的阿南,此時卻隻覺眼眶熱熱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最終,她隻深吸了一口氣,站在城牆上抬眼望著遠處綿延起伏的荒野與沙丘,舉起了手中的蜻蜓:“算了……”

她轉動機括將蜻蜓尾巴後麵的金線拉緊,然後將它舉在冬日朔漠的狂風之中,狠狠一拉。

在漫卷浩**的西北風中,青藍色的蜻蜓振翅乘風而起,向著遙不可見的遠方疾飛而去。

它飛得那麽急,那麽快,冬日黯淡的日光隻來得及讓它閃出一抹幽光,它便拖曳著那縷藍紫光線,徹底消失在了這片廣袤無垠的大地之上。

蒼穹浩茫茫,萬劫太極長。(注2)

它仿佛從沒來過這世間,又仿佛永遠刻印在了她心底最深處。

她年少時曾夜夜枕潮而眠的那些夢境,在這一刻全都成為了不可追尋的過往。

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剜心割肉。

盯著蜻蜓最後消失的方向,阿南佇立許久,將自己僵舉在半空的手緩緩放下,默默牽住了朱聿恒的手。

他掌心灼熱,在這般的冬日風中,那熱量自她的手上蔓延,足可熨暖她的心口。

他們都沒說話,隻攜手望著麵前這浩大的世界,久久靜默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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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國塔是明清時海外水手對羅星塔的稱呼。當時未必已有這個稱呼,但我很喜歡所以就寫上了。

注2:出自李白的《短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