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00章 蓬萊此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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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托腮望著她,燈光下她的身軀軟在椅中,眼睛卻亮得像貓一樣:“不過太子妃殿下的意思,阿南明白了。皇太孫如今身陷危局,而我也被牽扯其中,性命堪憂,所以我應當要竭力去破陣,及早自救。”

“確是如此,”太子妃見阿南無法被自己左右,便也坦誠道,“但陛下的意思,為防萬一,我們會讓聿兒妥善留在應天,以免太過接近你與陣法,導致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被引動。畢竟,隻要聿兒不接近陣法與你,他身上的毒刺未必會受到應聲發作,那麽,他的經脈,或許也能如前人那般能保全,他麵臨的天雷無妄之陣,或許也不會發動。”

阿南笑了笑:“若是我不肯去呢?”

“你會去的,畢竟,這也是關係你一生的大事。”太子妃在繚繞香煙中輕啜著茶水,柔聲道,“這已經是我與太子商議的,唯一能幫你的方法了。若是換了別人——你知道,他對聿兒的珍視勝過一切——到時候他對你的處置方法,絕不是如我們這般可以妥協委婉的。”

阿南自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誰,不出意料的話,今晚伏擊她的人,也必定是來自於他。

可惜,他們不知道的是,她與阿琰之間早已說開,如今說好了,隻是為了共同的威脅而相互合作而已。

但阿南也不對太子妃說破,隻撫摩著臂環上的珍珠,微笑道:“我肯定怕死,也肯定會南下去橫斷山脈走一遭。隻是皇太孫會不會也一同前往,這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了。”

“他會留下的。”太子妃說著,又輕拍阿南的手,感慨道,“我知道你是個仗義又重情的姑娘,放心吧南姑娘,我們會以你為首組建一支最為適合橫斷山的隊伍,一切聽命於你。我、東宮、朝廷都將最大的信賴交托於你,望你不要辜負自己,辜負聿兒,辜負西南百姓!”

日光穿破雲層,照徹九重宮闕。

有孫兒陪在身邊,皇帝一夜睡得安好。朱聿恒起身後,見祖父尚在安睡中,便走到殿外活動身體,縱目望去。

應天皇宮大殿在二十年前的動亂中焚毀,而皇帝登基後便去了順天,未曾命人修繕,因此至今站在高處望去,宮城最中心還是一片廢墟。

與順天被焚毀的三大殿一般,白玉台階上,是化為焦土的巨大殿基,在冬日淡薄的日光下越顯蕭瑟。

望著這繁華極盛中顯得格外刺目的廢墟,朱聿恒忽然想,突變那一夜,竺星河特地潛入宮中,或許就是為了觀看那場大火,與二十年前一樣,燃燒在宮闕中,洗雪他的仇恨吧……

若不是他一箭射去,阿南的蜻蜓因此遺落,或許,兩人會就此在護城河畔擦肩而過,這一生永遠都不會發生交集。

正在他沉吟感懷之際,卻聽旁邊傳來一聲高呼:“父皇!兒臣來遲了!兒臣悔恨!”

他轉頭一看,走廊那邊疾步奔來,口中大喊的,正是受詔來到應天共度年節的二叔邯王。

“兒臣恨不得替父皇受此傷痛!但凡兒臣在您身邊,必定誓護父皇周全,絕不讓龍體受損!”

他跪伏在殿外,大聲疾呼,周圍誰聽不出來,這是意指此次隨同出行的朱聿恒等護佑聖駕不力了。

殿內皇帝沒有理會,隻有高壑於片刻後奔出,輕聲道:“邯王殿下,陛下尚未起身,讓您小聲著些。”

邯王悻悻站起身,看了旁邊的朱聿恒一眼。

“大侄兒,自上次渤海一別,你氣色可差多了啊。”邯王打量著他,嘖嘖道,“我看你上次劫走那個海客女匪時挺威風的,如今她上哪兒去了?聖上知道你私藏女匪的事兒嗎?”

朱聿恒不動聲色道:“女海匪之事,聖上一清二楚,不勞皇叔掛心。倒是您與青蓮宗的瓜葛,還需向聖上交代清楚吧。”

邯王性情暴躁,不顧周身許多侍衛,頓時嚷了出來:“你這話什麽意思?本王上次千裏迢迢趕赴山東,若不是你在渤海上幫助那個女匪,本王早已將青蓮宗及其同夥一網打盡了!”

“這話本該侄兒對皇叔你說才對。”朱聿恒冷冷道,“朝廷在山東早已妥善布局,青蓮宗本該被連根拔起。可因為皇叔您在其中橫插一腳,導致對方斷臂求生,殘餘勢力逃竄西北,否則,此次西巡不至於有如此險情!”

“你……明明是你在那邊部署不利,本王看你們不成事,好心過來相幫,你反倒把剿匪不力的罪名推到本王頭上?”邯王性情一貫急躁,立馬嚷嚷起來,惹得周圍侍衛太監們紛紛側目。

“二皇叔這數月來,行為失當了。擅自插手東宮之事,是為妄議儲君;興兵而至應天,是為直指南直隸;率兵至渤海而擾亂圍剿青蓮宗大計,是為逆亂朝綱。”朱聿恒聲音低沉,頓顯邯王色厲內荏,“聖上之前忙於西巡大事,未加以追究,如今二皇叔還是恭聆聖上教誨,好好想想自己之後該如何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吧!”

邯王聽著一哆嗦,正在揣測這是否皇帝意思,裏麵傳來皇帝起床動靜,高壑傳旨令二人入內。

皇帝一壁在宮女太監的服侍下洗漱更衣,一壁問起邯王封地上的稅賦之事。

朱聿恒一眼便指出問題的數據,經過工部這幾日反複核算,其間漏洞彰顯,邯王哪裏答得出來,忙跪下怒道:“定是我手下那些人幹的混賬事,父皇放心,待兒臣回去後,一定將他們從重處罰,絕不放過一個!”

皇帝看他這模樣,心下煩怒,正要開口訓斥,頭頸傷處忽然一陣暈眩傳來,頓時喉口窒住,跌坐下來。

朱聿恒眼疾手快,立即將他攙扶住,吩咐傳召太醫,一邊抬手幫祖父按摩舒緩脖頸,讓他緩過氣來。

邯王忙趕上前,一邊抓著皇帝的手,一邊痛哭道:“父皇,但凡那日兒臣在您身邊,您龍體如何會受這般損傷啊……”

“行了……此次大軍遭遇之凶險,不是你想舍身相護便能成的。若不是聿兒舍命相護,朕怕是已遭不測了!”皇帝緩過一口氣,厭煩地揮手,“別在這大聲嚷嚷,聽得朕頭痛。滾出去好好查查你封地的錢糧,給不了朕解釋,年後順陵大祭你也別來了!”

邯王灰溜溜地出城。他這次帶的人雖然不少,但藩王軍隊自然無法入城,隻能駐紮在郊外。

王府一幹人聽他將事情一說,個個都嚇破了膽。

“王爺,這麽多年來,咱們一直都是這麽辦的,如今一下子要彌補曆年虧空,這……這如何能補得上啊?”

邯王抄起桌上的杯子摜到地上,怒道:“本王不信!不過是避了些賦稅而已,父皇何等人物,之前能全不知曉?朝廷一向睜一眼閉一眼,如今怎麽要對我下手了?”

長史麵如土色,附到他耳邊低聲道:“王爺,您此次進宮,看聖上龍體如何?”

“聖上他……”邯王想到皇帝撅倒的模樣,神情不定。

長史察言觀色,知曉皇帝定然是不好了。他將眾人屏退,悄聲問:“王爺可還記得,當年蘭玉的下場麽?”

這一樁大案,誰能不記得?

□□知曉自己天年不久,而朝中大將蘭玉功高權重,因擔心弱主受強臣所壓,□□皇帝晚年大肆屠戮蘭玉及朋黨一萬五千人,將其勢力連根拔起,替幼主鋪好道路,才安心離去。

邯王悚然驚怒,一掌重擊於桌上:“這麽說,他開始替心愛的孫子鋪路了,而本王如今便是他們最大的阻礙!”

長史忙拉住他,示意不可輕舉妄動,又道:“王爺無須太過擔心,太子仁厚,未必如此……”

“哼,當年的簡文小兒,不也號稱仁厚嗎?”邯王想到皇帝發病時那岌岌可危的模樣,越想越覺可怖,問:“滎國公呢?本王要找他好好了解下,當時父皇受傷時的情形!”

滎國公護送邯王至應天後,便趁著雨雪稍停的間隙,改換了衣衫,前往城郊荒原。

郊外闊朗處,袁才人的墓園造得十分氣派,顯然太子對她的身後事還是上心了。

邯王來到墓前時,卻見墓前不僅有滎國公,還有一個身著淺碧衣衫的姑娘,雖然打扮簡素,卻越顯清麗絕倫,風姿綽約,十足從詩詞中走出來的江南美人。

雖然氣急敗壞心緒難安,邯王還是難免多看了她幾眼:“嶽丈大人,這位是?”

滎國公神情複雜,道:“我過來時,這位姑娘正巧來祭拜袁才人。”

美人兒也不慌亂,朝他盈盈施了一禮:“見過邯王殿下。”

滎國公抬手,讓所有人退離墓園,問她:“你說,當日袁才人身遭不幸時,你正在她身旁,目睹了一切?”

聽聞是自己上次興師問罪過的東宮之事,邯王也來了興趣:“本王聽說,袁才人死於潛入行宮的青蓮宗刺客之手,隻是真凶遁逃後至今未曾緝捕歸案,你當日既然在旁邊,可見到了真凶?”

她抬頭望著他們,泫然欲泣,道:“實不相瞞,小女子方碧眠,便是當日潛入行宮的那個青蓮宗刺客。”

兩人頓時錯愕,滎國公正要大喝來人,將她拿下,卻聽她又道:“但,袁才人並不是喪生於小女子之手,那是太子與太子妃所為,然後推到我的身上而已。”

邯王精神一振,麵露驚喜之色。

滎國公暴怒,喝道:“大膽,殺人凶手還敢顛倒黑白,胡言亂語!”

“國公明鑒,若小女子真是殺人凶手,又如何會千方百計打聽得國公行蹤,候您來此祭奠時,舍命相告實情呢?”

滎國公臉上陰晴不定,旁邊邯王則迫不及待問:“你說是太子和太子妃殺害了袁才人,可有證據?”

“王爺與國公可以略加追索,誰能從袁才人之死之中獲利?”方碧眠並不明說,隻低低反問,“比如說,袁才人來了之後,東宮後院的勢力,有何變化?”

滎國公冷冷道:“我兒寄信回來時常有提及,太子妃對她一向關照有加,你不必挑撥離間!”

“既然她常有寄信之舉,那麽,國公可曾注意過其中的內容?比如說,裏麵是否有提及太子、太孫的內容?”

“我兒一貫識大體,如何會將這些機密之事傳播於外?”

方碧眠輕聲細語道:“國公爺息怒,焉知這些機密,在外人看來,隻不過是些極為平常的小事?袁才人本著為太子及東宮排憂解難的想法,會不會無意間泄露了一些自己認為並無關緊要,可其實卻是動搖東宮根本的東西呢?”

滎國公正要嗬斥,但忽然之間,他的腦中閃過一件事,猛然間如遭雷殛,頓時臉色大變。

旁邊邯王一見他此種臉色,心中大喜過望,立即喝道:“你究竟知道何種內情,趕快從實招來!若真能揭發東宮黑幕,相信也可告慰袁才人在天之靈。屆時本王與滎國公,定然重重賞你!”

方碧眠見他如此迫不及待,滿意地垂首斂衽,道:“王爺不必急躁,小女子此來,一來是解釋自己的清白,二來是不忍國公爺被蒙在鼓中,三來麽……我這邊有人想要與王爺、國公見一麵,共商大事。”

邯王抱臂看著她,臉色沉了下來:“本王身份貴重,豈是你們這些逆亂匪徒想見便能見的?”

“世間種種,曆來不過成王敗寇。小女子聽說,聖上傷病之後性情越發酷烈,如今還查到王爺藩屬之地的錢糧上了……”

她曼聲輕語,而邯王卻隻覺背後冷汗連同寒毛一起豎了起來:“你……你們在朝中也安插了眼線?”

“此事何須安插眼線,自是理所當然之事。”旁邊傳來一道聲音,清朗有力,有股令人下意識傾聽的力量。

“當今皇帝自己便是王爺造反登基的,如今太子太孫都身存危難,岌岌可危,他又怎會允許舊事重演,留下您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強悍王爺呢?”

聽到如此大逆不道之話,邯王與滎國公都是大驚失色,回頭一看,一個豐朗俊雅的白衣公子與另一個麵色僵硬的青衣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墓園之中。

他們身法太過驚人,外麵眾人竟全無察覺。

二人正在驚愕之中,白衣公子朝他們一拱手,道:“在下竺星河,來找二位談一樁合夥大買賣。”

滎國公目光一凜,脫口而出:“你便是當日傷了聖上與太孫的那個刺客!”

邯王頓時抬手去摸腰間佩劍:“亂臣賊子竟敢現身,本王今日非斬殺了你……”

“邯王殿下,不,阿煦。”那站在竺星河身側的青衣人神情僵硬,應該是戴了□□,聲音卻比臉色隨意多了,“還有袁岫袁國公,一別數年,怎麽都不認識我了?”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邯王與滎國公立時怔住,再看他鬆竹般蒼瘦的身軀在風中挺拔佇立,記憶中那熟悉又可畏的身影瞬間重現。

不可遏製地,邯王呼吸粗重起來:“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