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01章 蓬萊此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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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這邊就要有一場改天換地的商謀,方碧眠朝他們施了一禮,快步退出。

墓園在郊外山中,麵前隻有兩條僻靜道路在野樹間延伸。

曠野風大,隨同他們前來的海客與青蓮宗一幹人都靜靜候在風中,等待竺星河代表海客與青蓮宗談判完成。

雖然局勢艱難,但他們都相信,隻要竺星河與那人出麵辦的事,就沒有不成功的道理。

唐月娘見方碧眠緊張得身體微顫,便抬手挽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到背風處,撫慰道:“你也是見過不少大場麵的人,如何這等緊張?”

“畢竟,這是咱們能抓住的,最後一線希望了……”方碧眠抱住唐月娘的手臂,顫聲問,“阿娘,你說咱們這回……能有機會東山再起嗎?”

“碧眠,你還年輕,未曾見過世事起落。一切都是命運使然,我們隻能做出當下最好的選擇,無論如何,最終青蓮老母自會替咱們成就。”唐月娘拍著她的手,輕聲道,“當日咱們刺殺狗皇帝,我被司南困於月牙泉下,凍得身體大損,怕是已無法繼續撐起宗內大事了。如今朝廷剿殺甚急,宗中兄弟四散,咱們如今隻能借助海客之力,不惜一切將青蓮宗延續下去……”

方碧眠鄭重道:“阿娘放心,我一定盡心跟隨竺公子。”

“傻孩子,竺公子身份非同尋常,而咱們是朝廷通緝的亂匪,哪有資本與他並行?”唐月娘輕撫她的鬢發,道,“但碧眠,你不一樣。你出身忠良名門,若是青蓮宗由你率領,到時你與他結了婚姻,才足以讓竺星河接納兄弟們,走出青蓮宗的生路!”

方碧眠轉頭看向墓園,可麵前的荊棘野樹擋住了她的視野,她怎麽望得到竺星河的身影。

她茫然搖頭,惶惑低聲道:“可是阿娘,竺公子他……對他而言,我們這種出身低賤的人——孤女阿南、教坊出身的我,都是一樣的……他可能對我們包容,待我們和善,但我們怎麽能配得上他,他、他是要履至尊而踏六合的人……”

“你不是教坊孤女,你是方汝蕭後人,以後更會是青蓮宗主。你的身份,足以讓跟隨他的老人們樂意接受,青蓮宗也會成為他背後的一大助力。”唐月娘鄭重問她,“你實話告訴阿娘,你可喜歡他?”

方碧眠垂下眼,不知是因為野風還是因其他,眼圈通紅:“是,阿娘,我是很喜歡公子的,不是把他當成一個男人來喜歡,而是將他當成了我的命運、我的皈依……我的祖父死得那般淒慘,我全家覆滅,隻有公子重新登位,我家人的汙名才能洗刷,我才能脫離汙濁的教坊出身,才能讓所有人看到,我是高貴的方家後人,我不是卑微低賤的教坊女……我的祖父是忠臣義子,他應該受萬千後人景仰,他不應該是那般下場!”

“我知道,我知道……”唐月娘緊摟她的肩,歎息道,“而且,不僅僅為了你們方家,也隻有你和竺星河在一起了,才有機會帶領青蓮宗走向更好的處境,你得扛著兄弟們的生路走下去,明白嗎?”

方碧眠喉口哽咽,鄭重點頭。

前方等候的海客們起身,迎向墓園中出來的人。

竺星河雖不動聲色,但看他的步履身形,應當是已經得到了自己滿意的結果。

唐月娘拉著方碧眠,聲音已恢複如常:“走,咱們也得與竺公子將此事談定下來了。”

大局既定,被朝廷追剿多日的眾人也都輕鬆起來。

簡單布置安排接下來的事務,竺星河見唐月娘走來,便朝她點頭示意:“宗主有何要事?”

“是一樁好事,公子今日或能喜事成雙。”唐月娘笑得和煦,對他恭賀道,“這些年公子縱橫四海,幹下了轟轟烈烈的大事,也鋪開了好大的攤子,但,一人奔波勞累畢竟不是辦法,若能有個賢內助,相信兄弟們或許會更放心吧。”

竺星河常年被身邊老人們催促,此時一看她臉上的笑意,便知曉了來曆:“天下未定,談何成家?”

“所謂成家立業,安頓好了後方,才能心無旁騖幹大事。”唐月娘轉頭望著方碧眠俏立於寒風中的身影,歎道,“碧眠這孩子,出身名門之後,七八歲上失恃後加入我宗,實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若論出身,方姑娘祖父是名聞天下的死節忠臣,他的後人若也能為公子盡綿薄之力,也算是對大夥兒的慰藉吧,公子覺得呢?”

竺星河笑了一笑,頷首不語。

唐月娘繼續道:“論起外貌呢,碧眠這身段容貌、這才情性格,從江南到江北,公子可曾見過比她更為出色的人嗎?”

“方姑娘的相貌才華,自是人間第一流。”竺星河輕描淡寫道。

隻是,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了另一條身影。

那個人啊……在灼熱海風中乘風破浪,看見他的時候總是放肆地大力揮手,笑著奔來,一個女子卻活得比男人還要肆意……

與方碧眠相比,何異於天上地下。

可在這個時刻,聽著唐月娘的話,不知為何,他心中湧起的,全是她的身影。

唐月娘又道:“再者,我已決定將青蓮宗交予碧眠手中。以後還望公子與碧眠相互扶持,青蓮宗和海客親上加親……”

“如此看來,我若與方姑娘在一起,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局麵?”

聽他這般說,唐月娘也笑了,道:“若公子不反對的話,咱們今日便將樁婚事說定吧,公子意下如何?”

竺星河的神情卻依舊是淡淡的,說道:“婚姻大事,哪能草率,我會與身邊老人們商量的,看看大家意下如何。”

唐月娘微一皺眉,問:“竺公子,可是我們碧眠有什麽地方讓你不滿意麽?”

竺星河道:“碧眠姑娘自然是極好的,相信老人們亦不會反對。”

他這態度,既不推拒亦不熱切,唐月娘心底咯噔一下,還待說什麽,卻聽竺星河又道:“放心,無論方姑娘以後是什麽名分,都不影響你我雙方合作的誠意。”

說到此處,他轉過了河道,才發現方碧眠不知何時已到了後麵,一雙明眸水盈盈地望著他,裏麵滿是期待與羞怯。

他頓了一頓,但最終,隻朝她點了一下頭,大步離去。

唐月娘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

而方碧眠一向柔婉的聲音也沉了下去:“阿娘,他心底,已經有人了。”

“是那個司南?”

見方碧眠點頭,唐月娘冷哼一聲,撫著她的背道:“別擔心,如今局勢,司南怎麽可能還回得來?阿娘相信,無論他給你什麽名分,以你的能力,最終定能成為他最重要的人。”

時值中午,雨下得越發大了,應天城籠罩在一片晦暗中。

冷雨如箭,卻擋不住朱聿恒前進的疾步。馬車從宮城駛到東宮,剛停在門口,他便跳下車向內走去。

朱聿恒大步向內,身後瀚泓替他撐著黃羅傘,一路小跑。

順著風雨連廊繞過後方正殿,朱聿恒問上來迎接的東宮詹事:“太子殿下如何?”

“殿下正在鬆華堂小憩。今日早間殿下起身,處理了幾樁政務後,忽然風炫發作,如今太醫已來請過脈,說是……”

見他語帶遲疑,不敢開口,朱聿恒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當下更加快了腳步,直向後堂而去。

鬆華堂前列鬆如翠,積石如玉,在雨中更顯皎皎。侍女侍衛太監們全部被屏退於外,侍立門口,人人垂首肅立。

朱聿恒大步走到廊下,正要進門之際,卻見父親正躺在榻上,手中正持著折子,而母親站在榻前,抬手奪去他手裏的折子,並將他枕邊的一大摞全都一起搬起來,重新放回到書案上去,語帶慍怒道:“叫你好生休息、好生休息,你又不聽了!你這般硬撐著,不肯善待自己,如何能把身體將養回來!”

太子個性向來溫和,對太子妃又一貫敬愛,抬手撈了幾回要抓回折子,但見攔不住她,也隻能虛弱低聲道:“聿兒就要南下了,這幾日他四處奔波,多少事情全都壓在他一人身上,又要顧朝廷,又要顧咱們,如此沉重的負擔,我這個當爹的看著,怎能不心疼兒子啊……”

太子妃默然坐在榻前,抬手握住太子浮腫的手,聲音也帶上了哽咽:“可這也沒辦法,天下之大,除了他之外,又有誰能替你分憂呢?”

“所以,我也想盡量讓聿兒的擔子能減輕點,至少,不要阻礙他去橫斷山……”太子撫著胸口,低低問,“邯王那邊,情況如何?”

“還能如何?一貫虎視眈眈,如今你風炫倒下,他必定興風作浪。”太子妃說著,歎了口氣,道,“如今東宮內外交困,你不好生關愛自身,如何能捱得過這重重難關?”

“捱不過也要捱啊,咱們做爹娘的,還能阻攔聿兒嗎?畢竟這也關乎他的生死。”太子聲音虛弱卻堅定,握著太子妃的手道,“唉,這二十年來,咱們不容易,聿兒也不容易,就讓他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應天這邊,咱們拚了一切,替他扛下便是。”

太子妃撫著他的胸替他順氣,正在歎息間,忽然神情大變,撫胸的手加急,對外大喊:“來人,快召太醫!”

聽太子妃聲音都變了,外麵太監宮女急急應了,趕去找太醫。

朱聿恒立即抬腳進內,太子妃正抱著太子順氣,他一個箭步上前將父親扶起,見他被痰迷了心竅,眼神發直,意識正在恍惚間。

“聿兒,這……”一貫冷靜的太子妃此時也亂了方寸,看見兒子進來,眼淚也不由流了下來。

朱聿恒將父親抱到**平臥,鬆開他的腰帶衣領。

太醫片刻趕到,稍一把脈,臉色立即大變,道:“病勢有些急了,若是二位殿下許可,老臣這便為太子殿下施針,隻是……”

隻是,針灸畢竟是傷及貴人身體之事,他一時不敢決定。

太子妃歎道:“既然事情緊急,那麽你便動針吧,隻是務必要多加謹慎,切勿損害了太子聖體!”

太醫忙不迭答應,取出隨身的艾草及銀針,替太子施針急救。

幾針下去,太子終於回過氣來,隻是氣息虛弱,目光渙散地望著太子妃與朱聿恒,無法開口。

太子妃叮囑太醫嚴守太子病情,讓他給太子開藥調養。

等他退下之後,太子妃才緊握住朱聿恒的手,坐在太子床邊。

三人都沒說話,隻聽得太子的喘息在寂靜的室內急一陣又緩一陣。

太子妃終於開了口,詢問朱聿恒:“此次邯王來應天,他看起來如何?”

“二皇叔向來體魄康健,孩兒看他如今依舊盛壯。”朱聿恒哪能不知道母親的意思。

祖父曾在長子與二子之間猶豫選擇良久,最終因為“好聖孫”之言而定了太子太孫。

而如今,他這個太孫身上被種下詭異的山河社稷圖,性命岌岌可危;太子又一向有心疾、足疾,如今順陵大祭在即,太子卻舊疾複發,情況如此糟糕,若是皇帝有所思量,怕是國本動搖,便在此刻。

“母妃的意思,你可明白?”這一路走來,東宮風雨飄搖,同樣是在朝堂旋渦中掙紮了數十年的太子、太子妃與太孫三人,不必多言也自然知曉。

朱聿恒當即道:“父王身體如此,孩兒自然責無旁貸。”

最重要的是,決不能讓太子的身體狀況泄露出去,不然,聖上那邊,難免會有波折。

太子妃欣慰點頭,又輕輕拍著兒子的肩,低聲道:“聿兒,聖上此次西巡遇刺,咱們雖然都期盼著萬歲龍體康健,但如今看來,變故很可能就在朝夕。屆時你若遠在西南,你父王身體如此,能不能撐起東宮這片天,誰也說不準!”

朱聿恒自然知道,到時候會是何等嚴重後果。

他握緊雙拳,停頓許久,才低低道:“是,孩兒……會留在父王身邊,留在應天。南下破陣的事,孩兒會妥善安排,交由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