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20章 冰雪鸞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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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撿起來時的繩索,將朱聿恒綁在自己的背上。

朱聿恒身材偉岸,而她雖然比尋常人要高一些,但要背負他下山,何況還是在這樣的冰壁中爬行,實在是險之又險。

但阿南咬著牙,將身上的繩子狠狠打了一個死結,然後背負著他,向下爬去。

木樹膠雖然可以承受得住她一個人的力量,但背上多了一個人,顯然就要艱難許多。

眼前風雪彌漫,她手腳僵硬,踉踉蹌蹌,半走半爬間無數次滑落,重重摔跌於下方冰洞中,又無數次爬起。

身上摔傷的地方疼痛難忍,可她卻仿佛毫無感覺。

隻有朱聿恒的臉貼在她的脖頸邊,給她唯一一點熱氣。

他的氣息已經越來越微弱,偶爾他的臉頰擦過她的耳旁,她心口便會湧上一陣害怕——

他的身體,在冰川中已經越來越冷了。

因為害怕他的離去,她不斷抬手試探他的鼻息,同時也拚命加快了腳步。

爬下青鸞身軀,拐入山腰山洞,她竭盡全力,背著朱聿恒趔趄奔向前方。

黑暗的對麵傳來喝問聲:“什麽人?”

阿南聽出對方的聲音,強抑自己大放悲聲的衝動,嘶啞道:“素亭,快來!”

廖素亭聽到阿南的聲音,撒丫子向前奔來,將她攙住。

阿南帶著朱聿恒倒在他們的攙扶中,喘息急促道:“立即封鎖雪峰,截斷下遊所有河流,別讓……一滴水、一隻蟲子離開這座雪峰!”

諸葛嘉一聽便知與疫情有極大關聯,隻倉促查看了朱聿恒一眼,便立即率人急行而去,領命行事。

阿南解下朱聿恒,將自己的手臉蒙好。

一群人抬著昏迷的皇太孫,拚命加快腳步穿過山洞回到冰瀑布。

瀑布已經全部坍塌,而下方雪中,朝廷的軍隊正在搭建梯架,以便接應他們。

阿南沒有詢問海客們的動向,事實擺在麵前,已經無須她多問。

她脫力地從架子上爬下,跌坐在他們剛剛搭建好的營帳中。

見她神情枯槁,麵如死灰,全身手腳都凍僵了,眾人忙給她送上熱茶和幹糧點心,讓她趕緊恢複過來。

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依舊將朱聿恒扛了下來,眾人望著她那模樣,無不心口驚駭,一時也不敢問冰川之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別靠近我,殿下你們也要小心救護。”阿南將身上的藥渣解下來交給廖素亭,啞聲道,“交給魏先生,讓他快點把藥方配出來。”

廖素亭接過,下意識地看向她的手上傷口。

傷口不知是被凍傷了還是因為染疫,顯出一種可怖的青紫色來。

他一驚之下,連聲音都不穩了:“南姑娘,你這是……”

“沒事,隻要魏先生能將藥方研製出來,我們便都無虞。”阿南困倦脫力,披上氈毯,抱緊了手中熱茶,“讓諸葛嘉一定要盡快,也要所有士卒小心,這裏的冰川帶著疫病。一定要等藥方出來後,將裏麵東西徹底清理完畢才能恢複河道。”

“是!”

阿南略略休息了一會兒。火爐烘烤,熱茶送食物下肚,熱氣內外一起湧入體內,身體仿佛逐漸化凍,溫熱的血液開始在體內行走。

雪山之上危機四伏,雖然韓廣霆因為陣法即將發作而離開了,海客們也已被殺退,但深埋的疫病與機關並未清除。

稍微有了點精力,她便與眾人立即啟程下山。

山腳下休養腿傷的魏樂安已經拿到了藥渣。他醫術精湛,翻檢著藥渣,推敲藥性搭配,再填補幾味解毒良藥進去,一時已經有了七分雛形。

阿南示意他跟自己到朱聿恒的帳房中去,她因身上疫情,隻站在帳外,請魏樂安查看他的傷勢。

一看到朱聿恒身上縱橫交錯的山河社稷圖,魏樂安立即便想起了年幼時見過的傅靈焰孩子,神情大變:“南姑娘,這……”

“之前,我向魏先生詢問過關於朋友身上的山河社稷圖,那個人,就是皇太孫殿下。”

魏樂安看著他身上破損的奇經八脈,沉吟皺眉。

“魏先生,這一年來,我與他一起奔波於各地,希望借著破解陣法的機會,挽救他的生命,可如今看來,卻是功虧一簣了……”阿南望著昏迷的朱聿恒,一貫堅定的她,此時聲音也不由得微顫,“如今,我拿到了一個法子,或許可以救助他,隻是,需要魏先生援手相助。”

魏樂安看著昏迷的朱聿恒,有些為難道:“南姑娘,你看,我是海客,而他是朝廷皇太孫……他查抄了咱們永泰行,還與公子生死相爭,兄弟們若知道我救助了他,必定會不開心的……”

阿南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默然跪了下來,在帳外深深叩拜魏樂安。

魏樂安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南姑娘,你向來與我不是這般客氣的,怎麽……”

“魏先生,您知道阿琰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原本……他是可以自己活下去的。”

阿南將冰川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與他說了一遍,淚水忍不住簌簌而下,打濕了蒙麵的布巾:“阿琰是為了我們、為了這橫斷山的所有人,為了天下百姓,才變成這樣的。魏先生,我知道咱們各有立場,可是,您能否看到我們往昔情分上,救阿琰一次呢?哪怕……哪怕將我的命抵給你,我也毫無怨言!”

“南姑娘,折煞我了!”魏樂安歎了口氣,走到門邊想去扶她,見她避開了手,便道,“這樣吧,雖然我不能忤逆公子的命令,也不敢背叛我的陣營,可南姑娘,當年你曾經在滾滾波濤中救過我,這次又將我從懸崖下拉回來,我欠你兩條命了,那……老頭子當盡力而為,還你的恩情!”

“多謝魏先生!”阿南鄭重謝了他,聽他又說道:“不過事先說好了,當年我和師父都對這怪病束手無策,如今我究竟能否救活他,亦是未知。”

“我這邊有一個方子,可以清理他身上的殘餘淤血,讓他能暫時恢複。”阿南說著,抓起旁邊的筆,在紙上寫下了藥方。

她的手已經奇癢難耐,顫抖不已,即使竭力控製,筆畫也歪歪斜斜,隻能勉強辨認。

她強忍著不去抓撓,等寫完後,將那支筆投入火爐之中,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

咬破的手指上,已經出現了淡淡的黑色潰爛痕跡。

她一咬牙,將自己的雙手套進袖管中,強迫自己緊捏著手肘,以疼痛來壓製那種麻癢。

即使已經蒙了麵,她還是迅速退出了帳房,遠離他們。

魏樂安隨身藥箱雖已丟失,但隨行的軍醫送來了各種藥物,銀針小刀也是應有盡有。他給阿南匆匆配了一包藥粉,讓她先塗在手上稍微止癢,又仔細淨了手,脫去朱聿恒身上的衣服,查看他一條條破損的經脈,一邊看一邊搖頭歎息。

直到七條看完,他才問站在營帳外的阿南:“這麽說,他身上已經爆裂了七條血脈?隻要還能剩下一條,是否還有機會?”

阿南示意魏樂安將朱聿恒的身體翻轉過來,指向了朱聿恒的後背脊椎處:“魏先生,您看他的督脈。”

魏樂安仔細查看那淡青的痕跡,沉吟片刻,取出銀針在其中試探,臉上露出震驚之色:“南姑娘,這條血脈雖然外表看起來與其他血脈截然不同,並無淤血情況,但我以銀針試探,發現受損情況與其他七條一般無二。而且,這是陳年舊傷了,怕是他年幼之時便已遭毒手。隻是你看,這裏已被人暗埋下活血化瘀的虎狼之藥——藥性成分,好像就是你寫給我的這個藥方!”

阿南點了點頭:“是,這應該便是他第一條發作的血脈,隻是早早被隱藏了起來。”

“此藥可長期緩慢釋放,強行驅散淤血痕跡,使其不在脈中凝結,顯露出其他七條般的可怖情形,但……”他抽出銀針,看了看後搖頭道,“治標不治本,隻能稍延時間而已。”

阿南遠遠問:“這藥,能看出是何時埋進去的嗎?”

“具體的看不出來,但老夫可以肯定,必定是在他十分年幼之時。所以埋藥時的傷口疤痕已隨著他身體的成長,徹底消失了。”

阿南心下也是了然,那時候阿琰怕還是未解世事的幼兒,不然的話,血脈發作時慘痛無比,即使在後背,他也不至於未曾察覺。

她在外麵等待著,魏樂安已經著手幫朱聿恒清理破損經脈。

他用空心銀針細致地吸去血脈中的淤血餘毒,又將調配好的藥物一一灌注入他那七條奇經八脈。

他年近古稀,雖然耳聰目明,下手穩定又快捷,但一個多時辰這般細致辛勞下來,額頭全是汗珠,整個人也站立不住,坐在椅中直喘粗氣。

灌了兩大缸茶下去,他起身再度查看靜靜躺在**的朱聿恒,才朝阿南點了點頭,說:“行了,若藥真的有效,他應該能醒來。”

阿南長出了一口氣,望著昏迷中的朱聿恒,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過,就算這個藥可以清淤血、解毒癭,但他全身的奇經八脈畢竟受損嚴重,毒性早已滲入全身,就算醒來了,我看他經脈殘破,至多能延三五個月至半年的壽命!”魏樂安老實不客氣道,“離真正要活下去,還遠著呢。”

“我知道……”阿南啞聲應著,“可如今,我們隻能盡力做到如此了……”

魏樂安哼了一聲,但看著**如此年少卓絕的青年人,也不由一聲歎息。

他洗了手,坐下來繼續研究疫病的藥渣,說道:“把人移走吧,我得盡快將這藥給研製出來。”

侍衛們抬了縛輦進去,阿南不敢近身,隻踮著腳尖越過圍著他的人,看向朱聿恒。

他身上那紅紫駭人的山河社稷圖,已經轉成了淡青色,正如土司夫人轉述所說,就如年深日久褪了色的青龍紋身,縱橫於他的周身,雖然略覺怪異,但總算,不再像之前那麽駭人可怖了。

眾人輕手輕腳地替殿下蓋好厚被,遮好簾子,將他抬出營帳。

阿南沒有跟去,依舊站在外麵問魏樂安:“魏先生,這些埋在阿琰體內的藥,會有變化嗎?”

魏樂安不明白她的意思,問:“你指的是?”

“比如說,若他的身體遇上石灰,會不會重新變為殷紅?”

魏樂安沉吟片刻,說道:“此藥中間有添加地衣用以消炎清熱,老夫知道地衣汁液偏紫色,遇上石灰水會變成藍色,但這東西畢竟藏在血脈之中,石灰水隔著肌膚,如何能讓其變色?”

“有沒有可能,生石灰會造成皮膚發熱,太過灼熱的話,會導致藥物失效,使得原先的傷痕顯現?”

“世間萬物之理博大精深,或有可能吧。”魏樂安沒空與她探討此理,揮手打發她,“這很簡單,你找點石灰,在他身上撒一下試試看不就行了。”

阿南苦笑,見他翻著藥渣,已經埋頭在推敲疫病方子,便不再打擾,閉上了嘴。

皇太孫昏迷不醒,周圍寨子的情況堪憂。諸葛嘉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離開雪山,踏上歸途。

可雪峰上海客來襲時,向導們非死即傷,如今隻剩了一個,還不能如常走路,更何況天色已晚,哪有辦法立即回程。

最終,他們隻能在雪山不遠的荒原上宿了下來,等待第二日回程。

阿南身上疫病已顯現,即使用了止癢粉,還是忍不住抓撓的衝動,隻能睡前將自己的手用布緊緊纏住,以免睡著後下意識抓破潰爛處。

她的帳房,也遠遠設在了雪山之下,在距離朱聿恒的中心營帳最遠處。

這一路奔波,再加上今日疲憊脫力,阿南一沾到枕頭,便立即陷入了沉睡。

隻是夢中群魔亂舞,夢境混亂不堪。

時而她夢見自己全身潰爛,與寨子裏發病的人一樣全身抽搐慘死於密林;時而夢見阿琰身上青龍又變成殷紅血線,緊緊箍住他的身軀,縱使她拚命撕打也無濟於事;時而她又夢見雪山崩塌,震天動地中黑色邪靈從天而降,以雪峰為中心迅速擴散,大地轉眼間盡成灰黑色。而她抬頭一看,就連湛藍的大海也難以幸免,正被染成烏黑……

她從噩夢中猛然驚醒,感覺到周身隱隱震動,仿佛噩夢已真實降臨。

側耳一聽,隆隆聲似從後麵雪峰而來。

她立即解開縛手的布條,跳下床向外奔去。

明月之下,皎潔的雪峰上正有彌漫的白氣向下奔騰,如萬千怒濤傾瀉,要將他們吞沒。

“雪崩了!”值夜的士兵們敲擊竹柝銅鑼,迅速示警。

阿南心下一凜,想到冰川中封存的疫病。

昨日阿琰已舍命將引線截斷,她也確保當時的點火裝置已重新封凍於雪峰之上,怎麽一夜之間,它竟再度震動了?

難道是韓廣霆不肯放棄,突破軍隊守衛,上去發動了陣法?

阿南立即拔腿向周圍河道奔去,路上見諸葛嘉正向營帳而來,立即掩上麵容,問:“諸葛提督,河道那邊如何了?”

諸葛嘉倉促答道:“我們連夜在趕工,但河流湍急,尚未截斷,如今雪浪又奔湧而來,這……”

“把楚元知喊上,帶上所有炸藥,去下遊開闊河穀之前——就是當日青蓮宗伏擊咱們的那個咽喉處,把兩邊山崖炸掉堵住,一定要把所有雪水一滴不漏地擋住!”

諸葛嘉看向大帳,略一遲疑:“那殿下……”

“有我在,你怕什麽!”

諸葛嘉立即向眾人示意,一群人奔赴往下遊。

阿南轉過身,扯過麵罩遮住自己的臉,向朱聿恒的營帳奔去。

營帳外燈火通明,東宮護衛謹慎巡防。阿南朝裏麵一望,廖素亭率人圍在朱聿恒床榻之前,持刀向外,正嚴陣以待。

見這邊安然無恙,阿南略鬆了口氣,暗道難道是自己想多了,雪崩隻是湊巧,並非人為?

但,忽然之間,她腦中一個閃念劃過,頓時背後盡是冷汗。

她立即轉身,朝著魏樂安的帳房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