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19章 冰雪鸞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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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海之中,驟然閃過下方山洞中指引她的萬象,不由得心下狠狠罵了一聲“王八蛋”。

手上傳來微顫的握力,是朱聿恒茫然痛楚地摸索著,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她頸椎僵直,臉頰艱難地一點一點挪移,終於側向了他。

自他的脖頸延伸向下,縱貫胸口的任脈正在爆出青筋,如一條夭矯的詭異青龍就要衝體而出。

麵前的冰層之下,黑線已經燃燒,火線蔓延入冰層,即將灼燒至玉刺。

凍在冰層中的玉刺,逐漸受熱融化周圍冰雪,玉刺在冰層中鬆動,向下方機括墜去,眼看便要啟動下方點火裝置。

阿南看見朱聿恒抬起抽搐的手,竭力抬手抓向了自己的心口。

在那裏,血脈中湧動的毒癭,正劇烈抽搐。

阿南強忍頭痛,將他的手一把抓住,喘息急促:“別動,我……把冰層下毒刺挖出來,絕不能讓它碎在陣法裏,引動你身上的毒刺!”

“不……”朱聿恒卻抬手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向前推去,“現在,立刻……擊碎它,讓黑線斷下來,決不可……讓陣法啟動!”

阿南頭痛欲裂,隻覺得自己頭頂百會穴劇痛鑽心。

她眼圈通紅,神智紊亂,可心中還有最後一點清明,讓她知曉這是阿琰生死存亡的時刻:“可……這是你唯一的、最後的希望了!”

畢竟,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已經一條條爆裂。

就連一直無法追尋的督脈,也已經在他的身上顯了形,烙刻在了他的脊背之上。

這是最後一個陣法,最後的希望。

若再被毀的話,阿琰的性命,怕是要就此徹底湮滅。

他們一路追索至此,艱難跋涉,怎可功虧一簣,全盤皆輸!

“阿南,你……聽我說……”朱聿恒呼吸艱難,劇痛讓他神誌承受不住,已經瀕臨昏迷,但他抓著她的手如此堅定強硬,與他的話語一般撕心裂肺而堅定,“阿南,絕不可……你一定要讓火線停下,我……”

血脈在呼嘯湧動,他顫抖窒息,已經說不下去。

阿南知道,自己挖出他的毒癭,可能稍緩他的痛苦。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在挖出的一刻,經脈早已受損,潛毒已散布到了他的奇經八脈之中,所以她之前剜取他的毒癭,從未能成功阻止山河社稷圖的出現。

而如今,她一定得保住他的任脈,縱然他全身經脈受損,但畢竟還留著最後的希望,讓他不至於在這般大好年華永訣人世。

悲憤怨怒直衝頭頂,沸騰的血液讓阿南一時竟連頭部劇痛都忘卻了。

她不顧一切,嘶吼出來:“可阿琰,你已經錯過了所有機會……在敦煌的時候,你為了西北已經放棄了一次生存的機會,那次,咱們是身處危境確實無計可施,可這一次,我相信會有辦法的!”

就算雪峰坍塌融化,就算致命的病毒會融化在河流中流出,隻要……隻要及時封鎖下方,將一切好好控製住,隻要她能將藥渣帶出去,那麽,未必不能掌控住疫情。

畢竟,那都是以後的事情了,可如今,阿琰就要死了,就要死在她的麵前了!

不等朱聿恒再說什麽,阿南已經一把抽出他身邊的鳳翥,向著那條黑線衝了過去。

朱聿恒在瀕臨昏迷的痛苦中,看到她決絕的側麵,一瞬間知道了她要幹什麽。

她跪在冰層之上,將鳳翥狠狠紮入冰層,要將黑線中的玉刺挑出來,將它完整地取出,保住他身上最後的一脈希望。

可,她和朱聿恒都看到,灼燒入冰層的火線引燃了噴火石,融化的冰水助長它沸騰燃燒,滾燙的玉刺順著它燒出的通道緩慢下沉,馬上便要啟動下方的點火機括。

來不及了。

她手中隻有一柄鳳翥,如何能劈開這千萬年的堅冰,搶救出阿琰最後一點殘存的生機,緊握於手?

“阿南……”朱聿恒望著她的背影,喉口幹澀哽咽。

意識已經逐漸模糊,他望著她瘋狂地跪地挖掘冰層的背影,在這最後的時刻,內心卻升起異樣的平和幸福。

初次見麵時,差點置他於死地的女海匪,如今與他一路走到這裏,為了挽救他而不顧一切。

水流千裏,終歸浩瀚。

他來到這世間二十餘年,成為了祖父奪位的傳世之孫,成為了東宮的頂梁之柱,成為了朝野人人稱頌的他日太平天子……

可他的心裏,自己人生的起點,卻是在那一日,得知自己隻剩下一年壽命的時候,紫禁城邊、護城河畔,他看見她衣衫鮮明,鬢邊一隻幽光藍紫的蜻蜓。

那是他既定的、至高無上的人生終結的一刻。

也是他全新的、從未設想過的人生開始的一刻。

“阿南……”

他喉口早已發不出聲音,最後殘存的意識,隻夠他清醒地凝望她最後一瞬。

或許,這也算圓滿。

傅靈焰留下的陣法,已經基本破除。

阿南身上的六極雷,似乎並未危及她的性命。

這冰川,這疫病,這下遊的、南方的、天下的生靈……隻要阿南帶著藥逃出去,便都有了希望。

阿南,她一定不會讓所有人失望……

阿南的手握緊鳳翥,向著下方的黑線狠狠挖去。

冰層堅硬無比,鳳翥的刀尖啪的一聲折斷於萬年堅冰之上。

她淚流滿麵地無聲哀號著,用斷刃的鳳翥狠狠插入冰中,即使會壓迫機關,即使下麵的烈火開關啟動,會立即萬焰升騰,將她連同整座冰川從內至外燃燒殆盡,她也在所不惜。

噴火石已經燃燒殆盡,但也替玉刺燒出了完整的一條通往點火裝置的路徑。

她喘息急促,濃烈的水氣圍繞在她的臉頰,隨即被嚴寒凍在她的睫毛上、鬢發上,形成一層雪白冰霜。

而她不管不顧,瘋狂地砸開表麵冰層,順著冰雪融化的蹤跡,竭力俯身,指尖碰到了噴火石灼燒的末端。

在刺骨的冰寒中,她碰到了最後一點還在沸騰的石頭。

穿越灼燙與冰涼,她的指尖,抓向了雪水中的玉刺。

可,還沒等她碰觸到浮懸下沉的玉刺,它的尖端,已經碰觸到了下方的裝置。

細小的玉刺在冰水中下落很慢,但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絕望地將臉貼在冰麵上,意識到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驟然間,貼在冰麵的臉微微一震。

冰下傳來嗡的一聲,讓她瞪大眼睛,隨即,便看到玉刺瞬間停頓在冰水之中,然後,輕微地啪一聲響,碎裂在了黑線之中。

阿南怔了一怔,巨大的悲慟湧上心頭。

她轉頭,看向後方的朱聿恒。

朱聿恒的手中,是日月薄而鋒利的刃口。

阿南看見了他心口淋漓的傷口,血脈中,粉色的毒癭已經被他自己擊碎。

他以她親手打造的武器,用盡最後一絲意識,割開了心口最為疼痛之處,將裏麵那一枚生死攸關的毒刺,捏為齏粉。

她的阿琰,為了保住這座冰川,為了守護這天下,斷絕了自己最後一線生機。

玉刺崩散,空空的點火裝置在雪水之中靜靜等待。但,不過些許時間,雪山嚴寒讓它周圍剛融化的水緩緩凍結,將它再度封印於透明堅冰之中。

隻是引線已經燃盡,玉刺已經崩裂,它如同沒有了燈芯的油盞,再也不可能有引燃雪山的一天。

阿南撲到朱聿恒身邊,眼中的淚不斷湧出,呆呆地看著癱在於冰雪之中的他。

最後的意識也已模糊,他無法再抬起手觸碰麵前的她。

他隻用那雙逐漸渙散的眼望著她,艱難地,無聲地,雙唇翕動。

疼痛已經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阿南隻看到他顫抖的雙唇,依稀說的是:“阿南,來世……”

但,他已經說不出後麵的話。

那雙動人的、絕世的手,再也沒有任何力氣,垂落於冰麵之上,在晶瑩燦爛的雪色天光之中,沒有了動彈跡象。

阿南絕望哀慟,緊抱住朱聿恒的身軀,抬起顫抖的手,在他鼻下探了探。

他的氣息已經極為微弱,所幸她扣住他的脖頸,摸到下方還有在緩慢流動的血脈。

冰川絕巔之上,阿南以顫抖的手扯開他的衣服,查看剛爆裂的任脈。

與其他血脈一般,無可挽回的崩裂殘脈。

之前被她割開後吸去過淤血的、或是被她剜掉了毒癭的那兩條血脈,如今亦是猩紅刺眼,觸目驚心。

唯有被石灰沾染時曾短暫出現過的督脈,如今依舊隱伏於他的脊背之上,維持著淡青顏色。

奇經八脈,已經轉為七紅一青,八條血脈全部異變。

她狠狠抹幹眼淚,強迫自己大口喘息著,竭力冷靜下來。

天雷無妄,尋不到的第八個陣法,在所有地方發現都模糊一片的地圖……

八條血脈中,唯獨一條青色的督脈……

梁壘臨死前說,那陣法早已發動,你們還要如何尋找?

神秘失蹤的傅準,他說隨身而現、隨時而化,但一旦追尋,便會迷失其中的陣法……

幼年韓廣霆身上的八條青龍……

嫉妒悲慟卻又極力阻止他探索真相的親人們……

她身上發動又消失,如今安然無恙的六極雷……

如同六月旱地裏猛的一個霹靂殛擊,一切謎團在她的心口如火花交織,終於串聯成一片燦爛火海,將她麵前所有一切照徹洞明。

“原來……原來如此!”

她的手,重重地捶打在鋒利冰麵上,鮮血迸射,她卻仿佛沒有任何感覺。

她抱緊了懷中朱聿恒,臂環中小刀彈出,對準了自己的心口。

“傅準,你不是在我的身上埋下了六極雷嗎?既然我腦中的那個雷,奪不走我的性命,那就讓我心口的這一極,送我和阿琰一起走了吧!”

她狀若瘋狂,在空空的雪山之巔怒吼。

周圍空無一人,她的聲音被呼嘯的寒風迅速卷走,消失於廣袤的雲海之中。

“我會與皇太孫死在一處,會在身邊留下你們拙巧閣的印記。等朝廷的人上來,必能從我們的身上查到拙巧閣,屆時,你們定被夷為平地!”

周圍依舊一片安靜,隻有她的話如同囈語,飄散在空中。

“阿琰……你等我,手中的刀紮下去,你我共赴黃泉,我們……都不會再孤單了!”

阿南抱緊懷中的朱聿恒,而懷中的他,早已沒有任何意識,一動不動。

她一把咬破手指,在冰上重重寫下幾個字,然後抓起小刀,送入了自己胸口。

隻是瞬間,她與朱聿恒相擁著倒在了冰峰之上,再無聲息。

凜冽的風卷起冰屑雪末,覆蓋在他們的身上。

而冰崖之下,終於傳來了一聲虛弱咳嗽聲。

傅準清瘦的身影從崖下翻了上來。

他的動作並不快,但在這滑溜嚴寒的冰川上卻顯得十分穩定。隻是麵容在雪風之中更顯蒼白,身上的狐腋裘也裹得緊緊的,像是生怕有一絲風漏進來,讓他孱弱的身軀更加不堪重負。

他慢慢走到阿南的身邊,低頭看去。

冰雪之中,正是阿南臨終時留下的幾個血字——

凶手拙巧閣傅準

“嘶……”傅準倒吸一口冷氣,目光轉到阿南的身上,喃喃歎息:“真看不出來,南姑娘你居然這麽狠。你自己殉情,為什麽要扯上我們無辜的人?”

說著,他抬腳趕緊要將冰上的血跡擦去。

可嚴寒之中,血跡早已凍在了冰麵之上,他擦了幾下沒有動靜,皺眉歎了口氣,目光又轉到了阿南與朱聿恒的屍身上。

他知道朱聿恒如今病情發作,定然是好不了了,而阿南,居然會選擇伴隨朱聿恒而去,倒是讓他想不到。

如今,靜靜偎依在冰雪中的這兩人,都是容顏如生,尤其阿南,臉頰和雙唇甚至還帶著往日瑩潤鮮豔的模樣,顯得比尋常人更有生氣。

“南姑娘啊南姑娘,你終究,也是個普通女人麽……”他喃喃低語著,蹲下來,下意識地抬手在她的鼻下探了探。

呼嘯寒風中,他尚未探到鼻息,便已察覺到阿南的身軀依舊是溫熱的,肌膚溫暖。

他心下一動,又猛然醒悟,正要起身逃脫之際,卻覺得手腕一緊,同時指尖一疼,他的手指已經被阿南咬住。

傅準立即縮手,指尖萬象微光一閃間,卻阻不住鮮血已經滴落,在冰麵上顯得尤為刺目。

阿南冷哼一聲,霍然坐起身,抬手擦去唇上血跡。

傅準握住自己的手指,不敢置信地盯著她:“南姑娘,你是瘋狗嗎,怎麽亂咬人?”

“哼,我比瘋狗可怕多了。”阿南雙眼紅腫,凶狠地瞪著他,“今天你不把阿琰救回來,拙巧閣便完了!”

傅準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臉苦笑:“南姑娘,你別開玩笑了,能救我早就救了,何至於到現在的局麵?你以為聖上沒有以拙巧閣要挾過我嗎?”

說著,他的目光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冰雪已經在他的身上凝結,他的體溫顯然正在一點一點失去,變得冰冷。

“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是嗎?”阿南冷笑著抬手,向他攤開自己的掌心,“可是傅閣主,不瞞你說,我剛剛在下麵的冰洞中,翻了很多被凍在冰中的、以前染疫寨民的東西。”

傅準看著她手上咬破寫血字的傷痕,再看看自己指尖的傷口,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你……染疫了?你明知自己手上有病氣,你還咬破自己手指,故意染上?”

“對啊,不然怎麽把疫病過給你啊,傅閣主?”阿南冷冷問,完全不在乎自己身上染疫的可能性比他更大。

傅準盯著手上她的齒印沉默了片刻,又將目光轉向她:“你什麽時候發現,我也進入雪峰的?”

“就在我去冰洞挖取藥渣的時候。畢竟,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怎麽可能那麽迅速地破冰而入,尋找到當年的東西呢?”阿南說著,拎起自己手中的藥渣向他示意,“配置解藥的法子在這裏,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話,就把阿琰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