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億萬斯年(4)
那時候,距離陣法的發動還有二十年,而韓廣霆已經選中了,二十年後啟動陣法、顛覆天下的人選。
靖難之役已經打了三年,局勢正在最為艱難之際。因為北方各個重鎮難以攻下,而幽燕這邊的兵力及糧草也已經接續不上,因此在道衍法師建議下,燕王決定將戰線收縮轉變,從‘燕王對抗天下兵馬’轉為‘叔叔抗爭侄兒的家事’。
燕王率領最後一批精銳南下,因為靖難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沒組織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屢立戰功,儼然成為了最大功臣。
但到了長江邊上,直逼南京之時,朝廷終於召集了五十萬大軍,在燕子磯擺開陣仗,要與他決一死戰。
無論從兵力還是局勢、地形來看,朝廷都是必勝無疑,而燕王這邊,則是必敗的局麵。
燕王駐兵長江北岸,夜夜焦慮,接連夢見自己的孫兒。
於是他修書,詢問自己最牽掛的孫兒現下情況如何。
因為戰局的艱難,更因為弟弟的表現讓世子覺得岌岌可危——畢竟,他聽父親身邊的人傳來過消息,在一次大勝之後,父親曾拍著弟弟的肩說,你大哥身體不好,你要努力啊!
當年李建成與李世民的教訓,自然令他警覺。於是他痛下決心,帶著父親最愛的小孫兒南下,借著運送糧草的機會,冒險將他送過來,讓父親放心,也讓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團般的孫兒時,果然激動萬分,流眼咬牙道:“為了子孫,這一戰,我也決不可輸!”
可打仗哪有不敗的可能性?更何況,這是在敵眾我寡、敵強我弱,天時地利全都不站在這邊的生死一戰。
然而,道衍法師此時過來了。
他的身邊,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孩子。
說到這裏時,太子的目光難免看向了傅準。
傅準默然點頭,道:“正是在下。”
那時候的傅準隻不過八歲,眉目間尚不知世事,但怨憤已難以遮掩。
道衍法師介紹了他,說:“這是拙巧閣的少閣主,如今因為閣中動**,因此而來到了這邊。他過來這邊,是想要查閱當年他的先祖傅靈焰在龍鳳朝時布置下的一些陣法,其中有一個,就在附近。”
聽到此處,阿南脫口而出:“草鞋洲。”
傅準輕歎一口氣,道:“對,就是你們遍尋不到的,地圖與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個陣法,我們做了無數手腳阻止你們尋找那個陣法,可你們,終究還是找到了?”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看向皇帝。
而他神情黯淡,望著孫兒,聲音也較往日低沉許多:“朕……當時真的不知道,這一場勝利要以聿兒的生死為代價,才能換取來我的江山……”
朝廷大軍駐守的燕子磯對麵,正對著傅靈焰當年設下死陣。隻要一經發動之後,便足以泯滅千軍萬馬。
但,大軍顯然不可能與朝廷軍隔岸對峙二十年,等著二十年後在陣法的幫助下取勝。
“幸好,傅靈焰設下各地死陣,隻為了驅除韃虜、恢複中華,若後人能憑自己的力量而成功,那便也不需要再啟動陣法了。因此她在拙巧閣留下了一套玉刺,母玉她早已預先埋入陣中,子刺則留在拙巧閣,這樣便可幫助提前啟動或關閉陣法。”
生死存亡之際,他們決定血祭死陣,以子刺引動陣法,力定乾坤。
然而,成人的骨骼已經長成,無法植入玉刺,唯一可以選擇的,隻有三歲以下的孩子,骨頭尚且幼嫩之時。
大戰在即,百姓扶老攜幼逃離,方圓數百裏早已沒了人煙。明日便是決戰,在這一夜之間,又要去哪兒尋找孩子,而且是剛好三歲的孩子?
而這個時候,他們的身邊,就有一個孩子,玉雪可愛,被父親攜來,抱在祖父懷中。
說到二十年前舊事,太子依舊心痛不已:“聿兒,爹……爹也曾問過,隻種一根血脈行不行,可,隻有八根子玉鎮住奇經八脈,才能相聯引動陣法,看著你幼小的身軀上那麽多傷痕,爹抱著你染血的衣裳,卻隻能暗地痛哭……”
然後,他藏起了那件衣服,二十年後拿來嫁禍於人,企圖遮掩真相,不讓兒子知道當年的事情。
“哭什麽!當年若不是聿兒種下這山河社稷圖,別說今日,當日一戰後,咱們爺仨全都已不在人世!”皇帝冷冷斥道,“你唯一的錯,就是怕朕知道了此事,會因此而猶豫傳位之事,所以二十年來鉗口不言,苦心孤詣瞞著朕!”
太子低頭垂淚,不敢出聲。
看著自己大兒子,想想謀逆的二兒子,皇帝臉色黑沉,隻在目光落到朱聿恒身上之時,才不由一聲長歎。
看著麵前的孫兒,他仿佛看到了當年的鐵甲兜鍪,千帳燈火,也看到了自己險死還生、得天所助的那一刻。
曆來南北方對峙,多在黃天**、燕子磯決勝負,而坐落其中的,便是草鞋洲。
在沙洲上設陣的傅靈焰必定沒想到,她的陣法並未幫助夫君進攻集慶,卻在四十年後,決定了另一段興替。
燕子磯前,大戰一觸即發之際,道衍法師拍碎了能引動應天陣法的督脈子刺,朱聿恒身上的血脈隨之崩裂,赤龍自他肩背後纏身,猙獰如蟒,死神附體。
即使服用了安神藥,他在睡夢中依舊發出難以控製的啼哭,顫抖著陷入昏迷。
而就在這一刻,長江上赤龍驟現,滔天巨浪裹挾淒厲長風,最終摧毀了李景龍及數十萬大軍,為燕王奠定了天下。
燕王大軍進入應天城的那一刻,宮中火起。
焚燒了宮苑的皇帝,在忠心侍衛的救助下,借著大火,帶著年僅五歲的太子和一群老臣倉皇出逃,一路南下,最終遠遁海外。
城頭易幟之時,道衍法師結合李景龍所見的赤龍之說,將朱聿恒身上的血痕描繪為陛下天命所歸,因此天降赤龍托應於皇孫之身,以助克敵。
隨後,他暗地將藥物埋入朱聿恒的血脈之中,掩飾這條血脈爆裂的真相,隻留下淡青痕跡。
燕王因此而聯想當年朱聿恒出世之時的異象,因此而堅信這孩子是自己登基的龍氣所在。自此,他一直將朱聿恒帶在自己身邊栽培,十三歲時便立為太孫,甚至不肯放他回歸父母身邊。
而朱聿恒也未曾令他們失望。他年紀輕輕便出類拔萃,深受朝廷中大臣們擁戴,也成為了萬民人心所向。
天子守國門,太子鎮南京。在南直隸的太子自然知道那場大戰中,拙巧閣立下了大功,於是一力相助。
五年後,十三歲的傅準終於重回拙巧閣,並在舅舅的幫助下,徹底清理了閣內的反叛黨羽。
而他回到閣中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出了閣中的傅靈焰手劄,將上麵第一部分關於南京燕子磯的內容毀滅幹淨。
再後來,薊承明奉命修建紫禁城,韓廣霆認為可借機起用元大都地下的死陣,於是便又拆下了第二份元大都的地下陣法,交給了薊承明。
二十年之期將近,陣法即將發動,皇太孫身上的山河社稷圖也即將出世。韓廣霆在李景龍麵前詐死逃脫,並且留下遺言焚化骨殖,以求遁逃得幹幹淨淨,不留任何線索。
直到二十年後的那一日,皇帝因為皇太孫身上的疾病而逼死了名醫魏延齡,終於知曉了山河社稷圖。
那個暴雨之夜,他撕開太孫的衣襟,看到孫子身上那糾纏殷紅的可怖血線,終於知道了原來他當年欣喜的赤龍,並不是祥瑞天命之兆,而是即將勒殺孫兒的奪命之索。
可此時,他已經無法尋找到道衍法師詢問此事,於是便將一切希望寄托在了拙巧閣之上。
二十年前一切真相,終於被徹底撕開,一切攤在眾人的麵前。
皇帝閉上眼,仰頭長歎一聲,終於緩緩開口,確定了這一切:“朕知道當年內幕後,在心中立誓,必定要拚盡所有,救回聿兒!因此,朕便召見了傅準……”
“是,陛下對太孫殿下的拳拳之心,令人動容。”傅準應道,“隻是當時,殿下身上的子玉已無法起出,甚至……舅舅還考慮周到,設置了一套影玉。”
韓廣霆看著這個侄兒嘿然冷笑,說道:“但,提議放在司南身上的人,可是你。”
阿南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肘處,明白那裏麵設置的六極雷,刺芯應該便是那套影玉。
皇帝沉聲道:“你們所說的影玉,又有何用處,說來聽聽!”
傅準看看韓廣霆,見他不說話,便回答道:“當年我祖母設置子母玉,是為了在陣法發動之時,能在附近以子玉控製母玉,由此而經過子玉震**,準確掌控陣法。但將子玉埋入了太孫的身體後,因為他不一定能每次陣法發作之時都在陣法旁邊,山河社稷圖怕是無法準確發作,所以,我們便借助子母玉的邊角料,製作了一套影刺,用以準確控製發作。”
這樣,就算朱聿恒不到陣法旁邊,他們也可以用影刺啟動朱聿恒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從而讓他一步步走向死亡,無可避免。
但,傅準依賴玄霜延命,韓廣霆行蹤需要遮掩,不可能一直追蹤皇太孫。
而皇帝一直以來對這個孫子愛護有加,他身邊護衛都是千挑萬選的穩妥人手,不可能有機會安插或者收買。
而在這個時候,一個與此事攸關的人出現了——阿南。
在成功抓捕阿南之後,傅準挑斷了她的手腳,將山河社稷圖種了下去。
畢竟她是海客那邊最得力也最出色的人物。而竺星河在韓廣霆的安排下,率領海客回歸,就是要借助山河社稷圖傾覆天下。
阿南身為他麾下最能幹的人,又對傅靈焰仰慕有加,隻要韓廣霆稍加引導,她自然便會聽從竺星河授意,馳騁各地去尋找傅靈焰所設的陣法。到時候與朱聿恒見麵或者纏鬥,引發朱聿恒身上子玉的震**自然不在話下。
而她從三千階墜落,自然已無破陣之力,絕不會影響他們的計劃。
——隻是誰也不知道,最終兜兜轉轉,阿南竟然不是以他們安排的身份與朱聿恒糾纏,而是,兩人最終走上了難解難分的攜手同歸之路。
命運或者緣分,著實是令人感歎,無法理解。
二十年前這綿延布局,到二十年後終於真相大白,在場所有人都是靜默無言,久久難以出聲。
最終,是皇帝開了口,問:“道衍法師,你當年在靖難之中立下不世大功,朕本該饒恕你一切罪行。可你謀害皇孫,動搖社稷,亦是其心可誅,你……朕要如何處置你?”
“事已至此,任憑陛下處置吧。”韓廣霆幹脆道,“畢竟,當年我促成陛下奉天靖難,也未存好心,隻為了以牙還牙。既然你們朱家害我父皇枉死,害我一生被山河社稷圖所毀,導致我母親帶我遠渡重洋,那我便讓你們的後人也身陷這可怕境地,嚐嚐我當年的痛苦而已!”
“可是,你當年的痛苦,與朱家後人又有什麽關係呢?”阿南毫不留情,出聲斥責道,“原來你活了六十年,潛心布局,設計讓朱家的子孫自相殘殺,將這江山弄得滿目瘡痍,卻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找錯了仇人,報複錯了對象?”
韓廣霆瞪著她,冷笑問:“怎麽,天下皆知之事,你竟還有什麽其他說法?”
“若你指的是,當年龍鳳帝在抵達應天之前溺斃於長江之事的話,那麽我可以給你看個東西。”
朱聿恒說著,從後方取出一個小石函,遞到他的麵前:“這就是你一直企圖在行宮尋找的東西吧?密室之中發現骨灰壇是假的,你娘縱然天下無敵,卻也未能尋回你爹的屍身。但,裏麵確實有個東西,屬於你的父親,也就是當年的龍鳳帝。”
韓廣霆死死盯著石函,看著上麵青鸞壓青蓮的熟悉紋樣,哪能看不出這是出自誰之手。
“如此精致的石函,隻有你母親能製作得出來,這裏麵收藏的,是你父親的絕筆。”
韓廣霆對母親的手筆最為熟稔不過,他緩緩推開函蓋,扭動旋轉,將蓋子打開,看到裏麵放著的,隻有一張詩箋,上麵是他熟悉的龍鳳帝筆跡,隻寫了一句話——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