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37章 永生永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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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緊緊抓著這張已經發黃變脆的紙箋,蒼老的麵上,黯然神傷。

“這是南唐後主的絕筆之作。你父親顯然是恐懼於自己往後的際遇,不願接受與李煜一般的人生,因此選擇了自墜長江,從此再無蹤跡。”

“縱然如此,可當年在我身上下毒手,以山河社稷圖害得我爹娘離散的,還能有第二個人?”韓廣霆憤而抓緊手中詩箋,厲聲吼道,“當年他不過是我父皇手下區區一個將領,若不是幹下這等事,他如何能篡奪天下,如何能斷送了龍鳳朝,如何害我娘飄零海外,害我一世孤苦!”

阿南冷靜得近乎殘酷,問:“既然如此,我問你,以你娘的個性和手段,若真的是本朝□□對你下手,你娘會容忍他嗎?關先生縱橫天下難逢敵手,萬千人中取敵方首級如探囊取物,還需要等到你來複仇?”

韓廣霆聲嘶力竭道:“母親為了保全我的性命,因此無暇收拾罪魁禍首,迅速便出海了!”

“既然她有時間在出海前將當年自己設下的八個死陣關閉,延續了一甲子後才再度開啟;既然有機會取到你爹的絕筆,深藏行宮之中,又怎麽會沒時間去向背叛自己夫君、謀害自己孩子的人下手?”

韓廣霆悚然而驚,脊背冷汗涔涔而下。

六十年來,他始終堅信不疑、不敢存任何懷疑的事情,卻被阿南一口道破,他一時竟有些恍惚。

其實在漫長的時光中,在母親的沉默中,他曾隱約察覺那可怕的內幕。

隻是,他一直不敢深入去想,不敢觸碰那不可揭露的真相。

許久,他才再度狠狠開口,隻是已顯色厲內荏:“胡說八道,除了他之外,還能有誰?你告訴我,還可能是誰?”

“那你覺得,為什麽你娘要帶著兒子、懷著女兒遠赴海外,再也不回頭?”阿南決絕地揭開他的傷疤,不留任何情麵,“你娘當年在玉門關留下了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語,又在青蓮宗中寫下了與你爹的訣別信,你可知一切為何?”

她對傅靈焰的事情自然很上心,因此當年那封訣別信,她在玉門關看到之後,便將它背了下來。

今番留信,與君永訣。舟楫南渡,浮槎於海。千山沉沉,萬壑澹澹。千秋萬載,永不複來。

“千年萬載,永不複來。她在聲勢最盛的時候,因為你身上的惡疾而放棄了一切,離宮出走。雖因你父親的召喚而回歸,然而很快卻又再次離去。究竟是因為什麽,導致了她如此決絕與你父親決裂?又是為什麽導致她絕口不提你身上病情的事,隱瞞了你六十年?”

韓廣霆的臉色慘白,他其實已經知道,卻無法說出口。

“當然了,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選擇對自己的孩子吐露這個真相。畢竟,誰能想到為了權勢、為了天下,有人能利用別人的真心,也能利用自己親生的孩子,翻雲覆雨,連最親最愛的人,也能玩弄於股掌之間呢?”

韓廣霆死死抿唇,繃緊的下巴微微顫抖。

六十年來的信念破滅,他一瞬間仿佛蒼老到了油盡燈枯。

而寥寥數語擊潰了對方一輩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卻毫不憐憫,反而趁熱打鐵,逼問:“你如今錯手害人,令太孫陷於山河社稷圖,險些釀成大禍,幸好如今還有彌補的機會,告訴我,當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過難關,如常生活的?”

眾人聽到這至關重要的內容,都不由得繃緊了神經。

就連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緊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師,隻要你能救得朕的孫兒,過往你一切種種,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韓廣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緊緊握住的手上,看著這雙舉世罕匹的手,望著這個他傾心欣賞的年輕人,他雙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搖了搖頭,一聲歎息。

“沒用的……回天乏術了。”

眾人心中早已知曉這注定的結局,皇帝與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運,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們獻祭於乾坤倒懸的那一刻。但聽到他如此冷酷的判決,都是窒息難言。

阿南急聲問:“回天乏術是什麽意思?”

“當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發作,我娘費盡心血,殫精竭慮,終於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尋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從中取玉製刺的那塊玉礦石,以應聲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時間,才將我血脈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來,清除完畢。”韓廣霆豎起兩根手指,道,“所以,需要兩個條件,第一,在痊愈之前,傷者需長期居於四季炎熱處溫養,否則,治療時若遇寒氣,血脈收縮會引發碎玉拔除難度,甚至功敗垂成。”

“難怪你娘親會選擇帶你出海,定居於海島之上。”阿南轉頭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實,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後就有大把時間,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養二十多年的繼承人、天下億萬人歸心的皇太孫,隻能一輩子居於海外醫治續命,皇帝與太子都悲愴不已。

“但,隻要聿兒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長居海上,與我們再不相見,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著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與兒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著朱聿恒,良久,終於緩緩點了一下頭,道:“天高海闊,在陸上,朕的孫兒是未來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揚波!”

看著祖孫三代依依淚別的模樣,韓廣霆語帶譏誚道:“沒這麽糟糕,治療間隙也可以偶爾回陸上,隻要保護好經脈就行。隻不過,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當年那塊玉母礦,否則,以應聲之法清除碎玉餘毒便是妄想。”

“那塊玉母礦,如今在哪裏?”

聽著眾人急切的問詢,韓廣霆卻不為所動,臉色愈發漠然:“這便是我說的,回天乏術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動燕子磯陣法時,因時間提前太早,擔心機關尚未達到催發玉刺之時,因此為了保證成功幾率,便將那塊玉母礦放入了陣眼之中,以期增強應聲之力。而後,陣法發動,如今那塊母礦,應當是已徹底埋在陣法之下、長江之中了!”

滾滾長江,萬裏波濤,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換了地形、掩埋了痕跡,別說尋找一塊玉石了,就算是當年那龐大的陣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見天日。

阿南卻毫不猶豫,向他攤開手:“有陣法地圖嗎?告訴我那塊玉母礦長什麽樣!”

韓廣霆冷冷道:“那陣法已經發動坍塌了!”

“未必,剛巧我之前就去探索過草鞋洲,依我看來,那沼澤構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變動,也未必就沒有一線生機。”阿南斬釘截鐵道。

見她如此果毅決斷,朱聿恒心下不由湧起一陣酸澀,卻又難掩胸臆感懷。

他走到她身旁,與她並肩而立,沉聲道:“是,就算是最後的希望,我也會竭力抓住,永不放棄。”

“縱有方法可入,但陣法發動後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機四伏,至為危險,別說你們,怕是我娘重臨巔峰,也無法下去……”

阿南打斷他的話:“少廢話,你怎麽知道我們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當年的三千階,拿什麽與我娘比?”韓廣霆正反唇相譏之際,目光落在與她並肩而立的朱聿恒身上,一時遲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攬住朱聿恒的手臂,揚頭問:“如果是我們兩人的話,又是否可以一搏?”

這對攜手破解千難萬險的少年男女,在這最後的時刻,眉目間全是凜然無懼的模樣。

韓廣霆正在遲疑之際,卻見身後傅準起身,輕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拚盡全力,為你們相護一程吧……”

韓廣霆惱恨地瞪了這個反骨外甥一眼,問:“他們義無反顧下地,是因為陣中的玉母礦,一個關係著他的山河社稷圖,一個關係著她身上久治不愈的舊傷,那玉母礦跟你有什麽關係,你拖著這苟延殘喘的身子下去幹什麽?”

傅準抬手捂唇輕咳,說道:“因為,沙洲陣法的地圖,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毀去。如今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進入那陣法的,世上隻有我一人了。”

一聽此言,皇帝當機立斷道:“既然如此,便以你們三人為首,挑選精銳下陣,務必將當年那塊玉母礦穩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勢必定務必艱難危險,聿兒好不容易從西南山區脫險回歸,難道又要親自以身涉險?”太子哽咽著看向兒子,滿臉悲愴,“聿兒,不如,此事可交托於……”

“父王,請恕孩兒不孝。”朱聿恒自然知道父親要說什麽,他緊緊握著阿南的手,以撫慰勸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兒豈能龜縮於此,等待他人紓解危難?請陛下與父王放心,我與阿南,定當竭盡全力,爭取生機!”

船隊進入沙洲,在蘆葦**的正中心,便是青沉沉的沼澤。

阿南上次探索過這片看來人畜無害的沼澤,知曉它平靜緩慢的表麵下極為凶險,才能如此妥帖地保護著六十年前的陣法。

“當年的傅靈焰,又是如何在這邊設下陣法呢?”阿南推敲著地圖,不甘心道,“既然有陣法可破,那必然得先有這個陣法。既然她能在這裏設下陣法,我們又為何不能用她的方法來破解呢?”

“南姑娘說得對,確實是這個道理。”傅準拍手讚賞道,“不過,我剛好看過拙巧閣的記載,關於如何在沙洲沼澤中設陣,講得很清楚。先在旁邊設置板材,阻隔流動的泥水,然後連續戽水,同時運送泥沙填入其中,終於得到了幹硬的土地,然後才得以開始施工。”

可如今,陣法已坍塌,他們就算阻隔了沼澤,也沒有徹底挖掘的意義了。

墨長澤諸葛嘉楚元知等人被緊急召集,商討破陣之法。但倉促之間,眾人對這個沼澤都是手足無措。

沼澤並非常見的地形,而陣法多在大山巨壑,如果是行軍打仗,更是都在平原大川上設置殺陣,哪有在沼澤上設陣的先例。

“其實,這也可以算作是一個水麵,隻是這水麵咱們沒辦法用船駛進去。”阿南蜷縮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繞著頭發,看向外麵茫茫江麵,“說起來,我們在海上之時,尋找方向是我最為擅長。以水流與風向,以星辰與日光……”

說到這裏時,她的眼睛忽然亮了,猛然坐直身子,說道:“從空中!以飛翔之物測算及指引方向,自然就不會受水流和炫光影響了!”

在空中機械飛翔的物事,自然不會被日光迷了眼睛,更不會被水流影響,隻會按照設定好的方向,執意地撲向自己的目的地。

她當初送給竺星河的蜻蜓,便往往借助風力,從她的船飛向竺星河的船,以快慢和角度來傳遞她的心情。

可惜,她的蜻蜓已經永遠地埋在了順陵神道之下。

但幸好——

她的目光,落在了傅準肩頭的孔雀上。

傅準一下子便知道了她想幹什麽,立即抬手護住自己肩上的吉祥天,說道:“你盯著它幹嘛?眼睛賊溜溜的……”

“什麽叫賊溜溜,咱們什麽交情了,為了天下大義,為了江山百姓,你就把你的鳥借我們一下又怎麽樣。”

阿南說著,抬手便揪過吉祥天的翅膀,將它在手裏掂了掂:“怎麽才能飛最久?”

“我們什麽交情……你說呢,恨不得殺我以泄心頭之恨的南姑娘?”傅準瞟她一個白眼,無奈地伸手打開吉祥天的腹腔,探入其中將旋條上緊,又取出一盒香脂揉開,將它全身羽毛塗抹一遍,以免在落水後羽毛沾濕弄髒:“吉祥天雖可借助於空氣的浮力而振翅,但它畢竟自身有重量,也不可能一直飛下去。不過你有個優勢,可以用流光時不時遠程給它續個力。”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支小小的哨子,遞到她的手中:“若是離得太遠,流光夠不到,而它展翅的力量式微了,就吹響這哨子。它能啟動吉祥天體內的一個閥門,令它降低飛行,並且向發聲處貼近,到時候記得要接住它,別讓它掉進沼澤裏了。”

阿南隨手將哨子塞進袖袋:“掉下去應該也沒事吧,當時在西湖裏,它被卷入暴風雨中,還不是被你撿回來重新修複好了?現在還是毛色鮮明漂漂亮亮的嘛。”

傅準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忍不住,說:“其實,當時吉祥天都禿了,我後來薅了好多孔雀的羽毛,終於才將它修複好的。”

“那也沒什麽,反正孔雀都長得差不多,誰的羽毛都一樣用。”阿南鐵石心腸毫不在意,抬手便讓吉祥天振翅起飛。

依靠空氣的力量而展翅騰空的機括,在鬆開旋條之後,雙翅立即在空中招展扇動。

轉瞬之間,吉祥天脫離了下方的蘆葦與沼澤,根據水波渦流通道,飛向了前麵方向。

阿南一招手,躍上水板,手中木杖劃動,率先跟上了吉祥天。

後麵的人紛紛隨她而行。一群人向著前方劃去,越過了沼澤,如同在青鳥的指引下朝聖的人們,於層層盛開的青蓮水波上飛渡,向著最終目標匯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