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89章 錢塘弄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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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漣那個混蛋!王八蛋!見死不救!得虧我沒死,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綺霞一醒來,精神還萎靡著,就先破口大罵。隻是她如今有氣無力,難免聲嘶力竭,外強中幹。

坐在她床邊的阿南好笑地將她扶起一點,示意她趕緊喝藥:“他哪有害你,不是救了你嗎?”

“他明明一動不動站在水上看著我沉下去!”

“後來也是他下水把你救出來的。這是人家疍民的規矩,他們在水上討生活,溺水者必須三沉才救,表示已經給過水鬼機會了,不然江海裏的東西會記恨他們的。”

綺霞氣得根本不聽勸,一邊按著自己疼痛的胸,一邊繼續罵:“我都要死了,他還講究這些臭規矩?要是我沉兩次就被淹死了呢?”

“其實他這樣做是有道理的。”阿南示意她趕緊喝藥,解釋道,“三沉之後,溺水者就沒力氣了,此時上去救人的話,對方才不會死死纏著他掙紮,會容易很多。”

綺霞悻悻地接過藥,看著阿南,臉上又露出詫異的神情,想了半天才遲疑問:“你是董……董相公?怎麽是你在這兒?”

“江白漣把你救起來後,隻有我認識你,自然得我送你回來了。再說這邊教坊的人好像不願意跟你親近,我找了半天,也沒個人願意來看顧你的,隻能留下了。”

“別提了,我現在晦氣著呢……”綺霞有氣無力,但還是對她道了好幾聲謝。捏著鼻子把藥喝下去後,她眼淚都快下來了,“什麽藥啊這麽苦,我不就是嗆了點水麽……”

“是蒲公英苦地丁什麽的,大夫說都是清涼去火的。等你胸痛好了後還有副藥,是調理身子的。你是不是身上有月事?裙子都弄髒了,大夫說此時落水,以後對生育怕是不太好。”

綺霞抿唇默然許久,搖了搖頭說:“哎,顧不上了,隨便吧。”

見她這怏怏的模樣,阿南也隻能拿走她的碗,說:“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綺霞點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麽,伸手一摸自己頭上,頓時眼淚就冒出來了:“啊……我的金釵丟了!那可是金的啊!是阿南給我打的啊!”

阿南不動聲色問:“阿南是誰啊,你相好的?”

“不是,是外頭一個姑娘,她幫過我好多。”

“聽人說你之前遭了官司,所以這邊姑娘們都不敢和你接近?”她假裝不經意問。

“是啊,差點我就死在大牢裏了。後來是阿南相熟的阿……一個人幫我找到了新的證據,才算逃得了一條命。”

阿南心想,這麽說來,阿言確實履行了對她的承諾,幫助綺霞洗清了冤屈。

所以,阿言為什麽要那麽辛苦替綺霞開罪,又把罪名扣在她的頭上呢?

一時理不出頭緒,她便繼續套綺霞的話:“我聽說你卷入了登州知府的案子,但現在海捕的女刺客不是另有其人嗎?”

“阿南不是女刺客!她是被冤枉的!”綺霞臉都漲紅了,攥著拳頭嘶聲道,“她才沒有幹壞事,她……”

話音未落,溺水後疼痛的胸口猛然咳嗽起來,阻住了她激憤的話語。

門外正有人進來,一見她這模樣,忙衝進來把手裏提的東西一丟,拍著她的背幫她緩氣。

阿南見是卓晏,知道他最多話,怕自己不小心泄露了行跡,便朝他拱了拱手,說:“既然綺霞姑娘有人關照了,那我便先走了,以後再來找你。”

綺霞對她千恩萬謝,阿南擺擺手走出門,見四下無人,又趕緊躡手躡腳湊回牆根下,聽聽看他們會不會有關於自己的隻言片語。

卓晏頗有點醋意,揪著綺霞問:“那人誰啊?”

“我以前的恩客,他姓董。”綺霞有氣無力道,“對了,你這些什麽東西啊,怎麽撒我一床。”

“這是我托人買的岷縣當歸和文山三七,你之前不是在牢獄裏被弄壞了身子麽,現在怎麽樣了?”

“還是一直淋漓流血,停不住啊……”綺霞說著,似乎是按住了卓晏的手,鬱悶道,“別看了,我們女人的病,你們男人懂什麽。”

“應天那群人也太狠了,明知道你來了月事,居然讓你在水牢中站了兩天兩夜……要不是我知曉了這事兒,跑去找提督大人,你怕是到死還在那髒水裏泡著呢!”

綺霞咬牙道:“可就算死,我也不能承認啊!我要是按他們說的招了,把所有罪名都推到阿南身上,她不就死定了!”

阿南靠在窗上,默然聽著她虛弱卻懇切的聲音,長長地、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一樣的。就算你寧死不招,阿南不還是被通緝了?”卓晏歎氣道,“你啊,你也是笨。反正要維護阿南,你就咬定自己和阿南一起看到刺客嘛,又說自己眼睛痛沒看清,你看你兩邊沒落到好,阿南以後要是知道了,不來找你算賬?”

“可我真的沒看到啊!我當時被殿內白光灼了眼睛,痛得一直流眼淚,而且那瀑布水不停往下流,亭子內的情形完全看不真切,我就隻看到水缸後有個綠影子,其他的我真的沒看清楚。”

阿南挑挑眉,想起綺霞之前確實跟自己說過,被殿外的白光灼到眼睛的事情。

隻聽卓晏又問:“對了,當時你的眼睛怎麽了?”

“別提了,從殿內出來後,我四下張望找阿南,一扭頭就被一道白光灼到了,那光太刺眼了,我當時還以為自己要瞎了!”

阿南隔著窗欞看去,時隔半月,綺霞說到當時那一幕,還忍不住去揉眼睛。

卓晏便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問:“是被瀑布的反光刺到了吧?”

“不是啊,我找阿南呢,怎麽會去看瀑布?是看向殿內的時候,不知被什麽刺到的。”

“胡說八道,殿內哪來的白光,難怪官府不肯放過你了。”卓晏顯然不信,嗤之以鼻。

“可事實就是這樣啊,反正我對官府、對阿言,都是這樣說的。”

“要死了,你也敢叫阿言。”卓晏輕拍了下她的頭,說,“這世上能這樣叫他的人,你知道有幾個?”

綺霞想起周圍人的話,想著阿言如果是皇太孫殿下,那麽阿南這個刺客,謀害的皇嗣大概就是阿言了……

這都什麽事兒啊,明明上個月他們兩人還好好的,在一起開開心心的,一轉眼兩人就一副生死大敵的模樣了。

她忍不住低低哀叫:“唉,阿南太慘了。”

“行了,管好你自己吧,你就夠慘的了!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說著,卓晏就執起綺霞的手,撫摸上麵幾處尚未褪去的傷疤,哀歎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她吹笛子。

眼看兩人進入了卿卿我我的狀態,阿南覺得自己實在沒眼看,輕手輕腳趕緊便離開了。

雖然綺霞對江白漣的行為恨得牙癢癢的,但為人處世的道理還是得遵守。

因此過兩天她身體好了些,便苦著臉,拎著一籃子雞蛋和紅棗桂圓,到疍民聚居地給江白漣送謝禮去了。

早就暗地等在江邊的阿南,見她在江邊左顧右盼的,便假裝和她巧遇,上前和她打招呼:“綺霞姑娘,還敢來江邊呢?”

“董相公,可巧遇見你了,你知道江白漣住哪兒嗎?你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來謝你們的大恩大德了!”

阿南心道,你之前一次差點落水,一次真的落水,一看就是有人背地下手,還敢來這邊呢。

不過她也想看看背後動手的人是否跟那案子有關,便順手幫她拎過雞蛋,說:“我也正在這邊尋人呢,那先幫你找找江小哥。哎,你不生他的氣啦?上次你醒來,不住口在埋怨他呢。”

“當然生氣啊,我當時都快死了呢,好不容易有點活的希望,結果他隻站在不遠處盯著我看,我當時真是,有多絕望就有多恨他!”綺霞想到自己瀕死那一刻,咬牙切齒道,“要不是他最後救了我,我恨不得咬他幾口!”

“他也是為了救你,冷靜點。”阿南笑道,眼前不自覺出現了在西湖的狂風暴雨之中,朱聿恒在最後那刻盯著她的目光。

她心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那時候,阿言一定也恨極了她,在心裏發誓永遠不會放過她吧……

“可我也是為了救你啊……”她不自覺地喃喃道。

綺霞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回過神,摸著唇上的小胡子訕笑,一指前方:“到了到了,那不就是江小哥嗎?”

上次大風雨,江邊疍民首當其衝,船全被摧毀得不成樣子。她們過去時,正看到疍民們在撈水上浮木,而江白漣拖了幾根木料在自己船上,正頂著烈日叉開大腿跨坐艙頂,拿著錘子乒乒乓乓釘木料。

綺霞看他咬著釘子的粗野模樣,再看看他這破敗的木船,臉上竭力不露出嫌棄的神色:“江小哥,忙著呢?”

江白漣低頭看了她一眼,把釘子吐出來,笑問:“喲,這不是上次那落湯雞嗎?今天拾掇得挺齊整嘛。”

綺霞一聽他這語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把手中紅紙包的桂圓棗幹拎起來晃了晃,沒好氣道:“這不是來感謝你救命之恩了嗎?”

江白漣露著大白牙一笑,從艙頂躍下,落到他的小船上,撐過來接她們:“多謝啦,來我家喝杯茶吧。”

上船一看,簡直見者落淚。艙內空無一物,就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躺在稻草堆中,看見有客人來了,她扶著腿坐起來,臉上堆笑:“是阿漣的朋友嗎?我給你們燒點茶。”

“阿娘不用忙了,我們是來謝江小哥救命之恩的。”阿南熟稔地盤腿在艙內坐下。

綺霞見船上全是潮氣,怕糟踐了自己的茜裙,站在屋內手腳都無處放。阿南扯過稻草給她墊了塊幹地,拉她坐下,問江白漣:“聽說壽安坊今年出了不少錢請江小哥爭渡,但小哥為了救人,拚舍了這份錢財,真是高風亮節。”

江白漣指指還沒釘好的艙頂笑道:“嗨,我們疍民要什麽錢財?家財萬貫也全是打水漂的命,這不大風雨一過,有錢沒錢還不全都從頭開始?”

綺霞道:“無論如何,救命之恩,我終身銘記於心。”

正說著,江白漣的娘已經在船頭土爐中燒了紅棗桂圓茶,每碗打了兩個雞蛋,端進來當點心招待客人。

綺霞抬手接過,客氣道:“啊,謝謝阿娘替我倒茶。”

一聽到“倒”字,江白漣和他娘的臉色立刻就變了。阿南趕緊給她使眼色,綺霞察覺到氣氛不對,又不知道出在哪兒,忙閉了嘴,埋頭吃起了雞蛋。

“味道怎麽樣,還合口味嗎?”江母在旁邊問。

“很好,阿娘手藝真不錯。”阿南讚道。

綺霞也附和:“是啊是啊,很甜很好吃!”

然後她就看到江白漣和母親的臉色又變了。她莫名其妙看向阿南,阿南無奈把手指在嘴邊按了按,示意她別再說話了。

綺霞鬱悶地閉嘴默默吃飯。誰知雞蛋吃完後,她將勺子拿出來,見無處可放,便倒扣在了船板上,捧起碗喝剩下的湯。

阿南心驚肉跳,一把抓起勺子,正要翻過來,那邊江白漣已經跳了起來,拿起笤帚揮舞著,口中不住念叨:“煞星下船,晦氣消除!”

阿南口中忙不迭地道歉,拉起綺霞就趕緊出了船艙。

可船正在江中,她們也沒地方可去,眼見江白漣在後頭揮著笤帚趕她們,眼前一艘貨船正向這邊駛來,停靠在江白漣的船邊,阿南忙拉著綺霞跳上船,躲避江白漣的笤帚。

運貨的船老大感覺船身一沉,轉頭看她們上了船,詫異問:“哎,江小哥,你家的客人上我船幹什麽?”

阿南無奈道:“唉,我這妹子不懂忌諱,所以被人拿掃帚趕我們下船了。”

綺霞氣呼呼地橫了江白漣一眼:“我又沒說什麽,不就是謝謝阿娘倒茶,又說了茶很甜,還扣了個勺子嗎?這也太講究了,憑什麽‘甜’都不能說啊?”

船老大一聽這些字眼,趕緊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去晦氣,一臉悻悻,恨不得把她們也打下去。

阿南無奈在綺霞耳邊低聲道:“疍民的老話裏,‘甜’與‘沉’是同音的,不能說!”

船老大從船上卸下幾樣東西,堆在江白漣船頭,說道:“江小哥,東西送來了,明日寅時準時出發至錢塘灣,可別延誤了。”

江白漣瞪了綺霞一眼,悻悻地手中掃帚一丟,清點起東西來:“行,那我明天和老五一起過去。”

“別提老五了,他在大風雨中受的傷紅腫潰爛了,這兩天一直高燒不退,怎麽可能出得了海?”

江白漣眉頭一皺,道:“這可怎麽辦?除了老五外,誰還能有那一手飛繩絕技?”

阿南不動聲色聽著,搭船靠岸後,把綺霞搡回教坊,立馬跑回來向江邊漁民打聽老五的事兒。

“彭老五啊,喏,那邊那排水屋,門口曬著青魚的那家就是。”坐在船上織補漁網的阿婆絮絮叨叨,吃著阿南的蜜餞果子,一開口就停不下來。

等聽到彭老五的一個妹子三十年前不知所蹤後,阿南立刻拍著船舷,激動叫了出來:“我娘沒有騙我!我大舅真的是錢塘漁民,我……我可算找到根兒了!”

麵對這個送上門來的外甥,彭老五一家如蒙甘霖,感恩戴德。

這外甥一來就喊了最好的醫生給彭老五看病,抓頂貴的藥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又打酒又割肉、又買米又扯布,這要不是親人,哪還有更親的?

一家孩子含著糖叫哥,彭老五和老婆聽說妹子早逝都歎息不已,知道這大外甥如今在漕運跑船賺得盆滿缽滿,又都欣慰不已。

“聽說大舅擅長飛繩,我也會啊!可能這就是骨肉親情,天生的!”阿南摸著小胡子得意道,“我在河道上時,長繩係槍,二三十丈的目標,百發百中!”

“哦?這可比我厲害!”彭老五讚服道,“話說回來,這回官府正招我去錢塘灣下方探險呢,報酬很豐厚,可惜我去不成了。”

阿南拍胸脯道:“那我就替大舅去一趟,咱舅甥非把這外快給賺回來不可!”

於是,第二天寅時出發前往錢塘灣的船上,便多了一個黑不溜秋的小胡子男人董浪,頂替了彭老五的飛繩位置。

為了防止下水時身上塗的顏色被洗掉,阿南昨晚特地在烏桕汁裏泡了兩個時辰,這一身黝黑十天半個月是去不掉了。

“都把自己捯飭成這樣了,希望能有收獲。”阿南摸著唇上的小胡子——自然也用不溶水的膠粘牢了——盯著錢塘灣的海水,像是要把下麵所有的一切揪出來看個清楚。

初升的朝陽金光燦爛,照在水波之上,將海天上下映照成一片金黃。

前方海麵逐漸現出一麵巨大旗幟,在海風中獵獵招展。

首先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艘千料寶船,足有三十餘丈長,如巨大的鯨鯢坐鎮於東海之上。周圍又有多艘四百料座船巡守,各種輕小戰船穿梭其中。

阿南抬頭看著,不由驚歎。

饒是她縱橫四海,見過無數大小船隊,但如此氣勢非凡的巨大寶船,亦是她在傳說中想見過七寶太監下西洋時的輝煌。

順著高大的船身,她仰頭向上,看見站在飛翹船頭上的那個人。

在夏日陽光與粼粼波光的明亮映襯下,他俯視著下方的大海,麵容粲然生輝,那凜冽與矜貴混合的氣勢,帶著莫名的震懾,令阿南胸口輕微窒息,別開了頭,不敢直視。

怎麽哪哪兒都見到阿言,避都避不開啊!

有一瞬間她甚至懷疑,是不是阿言已經查明了她的行蹤,所以故意設局把她拉到這海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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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言:這個小胡子,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阿南:不可能!我扮相都這麽猥瑣了,除了作者沒人能認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