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錢塘弄潮(3)
人一旦心虛起來,就會疑神疑鬼。
所以明知自己已經易容偽裝、明知他距離自己這麽遠肯定察覺不到自己的異樣,阿南還是鑽進了船艙暫避鋒芒。
江白漣正窩在船艙內拾掇自己的東西,見她進來了便隨口閑聊道:“真沒想到,你居然是彭老五的外甥。”
“我也沒想到,我爹娘去得早,也是隨意來我娘說的地方尋摸一下的,誰知居然就找到了。”
阿南隨口扯謊,聽到後方有聲響,回頭一瞥,有條船從後方駛來,船上人正朝他們招手。
阿南一眼看見站在船上的楚元知,心下感到又好笑又無奈——要死要死,怎麽到處都是熟人?
“楚先生!”江白漣坐直身子,和楚元知打了個招呼,又對阿南介紹道,“這位楚先生可了不得,咱們此次下水的火藥全都是他研製的,聽說在水下威力比旱地更強!”
“厲害厲害!”阿南滿臉堆著敬仰。
此時寶船上已放下軟梯。幾人一起上了甲板,剛剛站定,耳邊便有笑聲傳來,一個長相頗為英俊的青年笑臉相迎,對眾人團團作揖。
“各位有禮了,在下薛澄光,師從鬼穀一脈,如今在拙巧閣司掌坎水堂。此次下海便由區區領隊,諸位若有什麽需要或禁忌的,盡管對在下提出。”
當年的離火堂主楚元知心情複雜,訕笑著朝他點頭。
幸好薛澄光並未注意他,隻示意他們將所有武器都卸下,帶著他們向二層船艙走去,穿過兩重稀疏的黑色珠簾。
忽聽得“哎喲”一聲,有一條黑珠忽然無風自動,向著江白漣飛去,砸向他的胸口處。
江白漣“啊”一聲跳起來,捂住自己被重擊的胸口。
旁邊的侍衛立即上前,喝問:“什麽東西,拿出來!”
江白漣鬱悶地解開衣襟,拉出一個鐵鎖,說:“我一出生就戴著的,這也不行?”
“哈哈,這個沒事,別擔心。”薛澄光看了看這拇指大的小鎖頭,打圓場屏退了那幾個持刀的侍衛,又幫江白漣把胸前黑珠取下,小心地放回原處,不讓幾條珠簾絞纏在一起。
眾人才知道那些珠簾是由磁石打磨成的,又用極細的線穿成。若是誰身上暗藏武器,磁珠必定被吸附於身上,無所遁形。
阿南暗自慶幸自己為防萬一沒帶臂環,否則,這些磁珠子老早吸附在那些精鋼之上,暴露自己行蹤了。
他們肅立在二層甲板上等了一會兒,耳邊傳來輕微的“叮”一聲輕響。
眾人循聲望去,一個身著金線團龍朱紅羅衣的年輕人,在眾人簇擁下走到了船艙之前。那聲音,正來自他手中的岐中易。
所有複雜的圈環都被他那雙極有力度的手瞬間收住,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轉過。
海上日光熾烈,他朱衣上麵金線團龍燦然生輝。可如此強烈的光線與如此熱烈的衣服紋飾,卻隻襯得他沉穩端方,有種萬物都無法脫離他掌控的從容,和沉靜表象下隱約可以窺見的迫人氣度。
猜不透他來曆的眾人,一時都隻望著他,不敢出聲。
他目光掃過時,阿南不知怎麽就心虛了,趕緊縮在人堆裏,臉上堆滿諂媚奉承的笑容,努力偽裝成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朱聿恒的目光,從她的臉上轉了過去,麵無表情。
阿南維持著臉上的僵笑,心裏默念:別看我別看我……
薛澄光不便向眾人介紹朱聿恒的真實身份,隻含糊地帶領眾人拜見過提督大人,然後便作為此次隊長,向朱聿恒一一介紹起此次下水的事宜,以及對各人的安排。
“這位是第一個發現水下異常的江小哥江白漣,此次他主要負責勘探地形水勢,此次行動大家切記要跟牢他,切勿脫隊;這位是楚先生楚元知,水下爆破大行家,待會兒大家領到的水下雷,就是他研製的,不明白怎麽使用的可以盡早討教;這位是彭老五的外甥董浪。老五是錢塘灣最有名的飛繩手,每次出海捕大魚,第一支飛槍都要他先下手,如今他病了,推薦外甥來頂替他的位置,這家學淵源,董大哥身手自然沒得說……”
薛澄光尚未介紹完,朱聿恒的目光落在阿南的身上,意味不明地問:“董浪?”
阿南滿臉堆笑:“是,草重董,水良浪。薛先生之前試過我了,我雖比不上我大舅,但勉強也能頂上吧。”
薛澄光笑道:“董大哥過謙了,你除了臂力稍遜外,準頭和反應速度比你大舅更勝一籌,實是青出於藍。”
朱聿恒不言不語,不動聲色打量著阿南。
一種不知何來的怪異感覺,讓他的目光不自覺在這個“董浪”身上停了許久。
黧黑幹黃的皮膚,脅肩諂笑的姿態,頗帶猥瑣之氣的小胡子。
按理說,這樣一個三十多歲貌不驚人的普通漢子,分明不值得他去關心;以他的身份,也不應該這樣打量一個普通人。
壓下心口的異樣情緒,他也不多問,隻起身對眾人道:“此次出海,水下危機重重。但既有眾位高手同心協力,相信定能一舉破局,替杭州城解除今後隱患,立下不世之功。”
在眾人轟然的允諾聲中,薛澄光帶著一幹人等再向朱聿恒行禮退出。
走下樓梯之時,阿南覺得背後有點異樣感覺。明知不應該,但她還是忍不住,盡量不經意地回頭,瞥了朱聿恒一眼。
他們的目光,隔著鹹腥的海風與熾烈的日光,驟然相碰。
但也立即各自轉開,仿佛都隻是無意識的偶爾交匯。
他轉身便進了船艙。她抬腳便跳下了甲板。
下到甲板,江白漣悄悄問薛澄光:“剛剛那位是什麽提督?”
“總之來頭很大,你們務必謹慎。”薛澄光並不回答,隻示意眾人都注意聽自己的囑咐,“大家剛剛也聽到了,此次下水事關緊要,水下無論有無發現,你們都要把嘴巴閉嚴點,不可走露半點風聲,知道了?”
江白漣朝阿南撇嘴笑笑,做了個口型:“當我們不知道啊?”
阿南知道他的意思,畢竟十八日大潮當日,朱聿恒與一群官吏在彩棚中觀禮,眾人看他那眾星捧月的模樣,早已把他身份猜得透徹了。
薛澄光見眾人一時都不說話,便又笑道:“當然了,替朝廷辦事,別的不說,至少賞賜絕對豐厚。不然江小哥之前在海裏打撈到珊瑚,為啥要以祥瑞上供呢,對不對?”
“別提了,朝廷倒是給了我不少,”還加上幫忙尋找行宮那具屍首的賞賜,江白漣想想便歎氣,“可惜啊,家財萬貫,見水的不算,大風雨一來,我能護得住我娘就是僥幸,現在又是窮光蛋一個了!”
“嗐,風吹雞蛋殼,財去人安樂,活著就好!”
眾人一邊安慰他,一邊穿水靠裝魚藥,聽之前下過海的水軍們給他們詳細講解水下情況。
楚元知將□□一一分發給眾人,叮囑要點。
萬事俱備,薛澄光一身青灰色鯊魚水靠,躍上船舷朝他們招手,隨即一個魚躍,當先鑽入水中。
他是拙巧閣坎水堂的堂主,水性自然非比尋常。岸上眾人齊齊叫好,下餃子似的一個個撲騰了下去。
阿南欣賞著眾人的泳姿,慢悠悠地解開自己的外衣,露出裏麵早已穿好的水靠——畢竟她還要束胸,甚至還要在水靠內紮一些棉褡子來掩飾身材,肯定不能在船上更換水靠——墜好銅坨,係上氣囊,活動好身體,站在船舷上,抬起雙臂。
站在二層書房的朱聿恒,此時目光正透過鏤刻魚龍的花窗,定在她的身上。
隻見她高高躍起,如同一條梭魚般淩空入水,隻激起細小的一朵浪花,隨即便鑽入了碧藍大海中。
逆光模糊了她的麵容和身段細節,在朱聿恒的眼中幻化成刻骨銘心的那條身影——
是在楚家後院,他曾托舉仰望的那段身形,輕盈似暗夜中穿梭而出的那隻蜻蜓;亦是順天地下黑暗之中,被他拋向半空的那抹身姿,肆意如火花照亮他前路叵測的人生。
他的手下意識抓緊了麵前雕刻著魚龍躍浪圖案的窗欞,幾乎要將那堅硬的花梨木折斷。
是幻覺嗎?還是臆想?
明明對方的身形比阿南要粗壯許多,明明是差了十萬八千裏的一個男人,明明他們的言行舉止截然不同——
可,為什麽他如此荒謬地,似乎在這個人的身上,尋找到了她的影跡?
夏末秋初的日頭雖然炎熱,卻無法穿透深邃的海洋。
阿南躍入熱燙的水麵,隨即潛進了微涼的水下。她跟隨在一行人身後,任憑身上沉重的銅墜砣將她往水底下拉去。
越是往下,水溫越是寒冷,身上的水靠已經無法阻擋寒氣,從身邊流過的水更是帶走更多的體溫。
薛澄光在前方引路,眼看平緩海沙的盡頭漸漸顯現出城池輪廓,眾人看清麵前的情形,卻都驚呆了。
這原本華美宏偉的水下城池,已經損毀殆盡。
隱隱波光中隻見亂石塊狼藉,那些沿街的店鋪、精巧的牌坊、叢生的珊瑚、甚至阿南未曾看清的那座高台,都已被摧毀得隻剩下一片廢墟。
阿南停在水中,知道這肯定是之前那場大風雨引動了海底機關發作,機關又借風雨之力掀起風暴潮,以至於釀成杭州那一場大災。
薛澄光最是多話,下意識想說什麽,結果一張嘴就直冒泡泡,他忙將氣囊解開,按在自己的口鼻上續口氣。
阿南停在水中,用腳掌緩緩拍水穩定身子,看向那坍塌的城牆內。
坍塌後的城池廢墟,一片死寂之中彌漫著的水下悠長飄**的水流,似有回音嫋嫋,更覺荒涼可怕。
江白漣身為疍民,自認在水下時間比水上還久,再加上此次職責本就是引航,因此遊到阿南身邊,和她一起觀察起水下情形來,與她比劃著商討循哪條路線進內比較好。
等他們選定了路線,薛澄光對眾人打了個手勢,示意眾人都要小心謹慎。他與江白漣當先,阿南與另一個飛繩手一左一右在側翼護衛,一群人如結陣的魚兒,小心而警惕地遊入了城池中心。
一路遊去隻有一片死寂。而城池的正中心,石塊高壘的地方,顯然就是原來那座高台。
這一次下水的人中,雖然隻有阿南曾在朦朧中瞥過一眼高台的模樣,但眾人都曾在水軍們的講述中,初步了解這座水城的基本構造。此時見眾人口中籠罩神秘光華的高台已成這樣一堆廢墟,都惋惜不已。
水波轉側間,阿南一眼瞥見石塊縫隙中有亮光閃現。她向下遊去,停在廢墟之上,抬手用力推開壓在上麵的石塊。
那石塊巨大無比,人在水中又無法借力,即使江白漣上來幫她推了推,依舊一動不動。
阿南解下腰間楚元知給的水下雷,將它按進了石縫,示意眾人全都遠遠避開。
她亦遊到兩丈開外,然後將隨身的繩槍解下,向著石縫間的□□擊去,然後轉身拚命向後遊去。
炸藥遭受重擊,立即爆開,就如水下綻開大朵的烏雲。
周圍水中的人都隻覺得胸口猛然一震,血氣翻湧間,耳朵一陣刺痛。
眾人都在心裏暗自咋舌,沒想到楚元知交給他們的東西,威力竟如此駭人。
爆炸的水浪掀開了大石塊,露出了下方被石塊掩埋的東西。
那是一塊被砸扁後已看不出原來模樣的銅製物體,依稀應是一個弧形物事,但那上麵又連接著其他奇形怪狀的零件,與下方更大的銅塊連通,上麵鑲嵌的寶石早已零落,散在下方石縫中,一時是不可能尋回了。
後方的人遊上來,將下方那些古怪的機括一一牽係於繩索之上。薛澄光指定了一個水軍將繩索牽到岸上,把這些東西都打撈上去。
一群人勞師動眾有備而來,卻發現下方水城早已毀滅,未免都有些意興闌珊。唯有阿南和江白漣兩人最喜歡探尋水下情形,兩人翻動著堆壘的石塊,尋找埋在下方的東西,幫助水軍們將奇怪的東西捆束紮好。
就在他們一起推開一塊巨大的雲石之時,阿南借著動**的波光,忽然看見了石頭上雕琢的痕跡,立即抬手示意江白漣停下。
她繞著這塊扁平雲石遊了一圈,看出它應該是高台上方的一塊雕塑。雲石有天然的紋路與顏色,工匠借助巧思,利用它天然的顏色雕出圖案,在海底雖已有數十年,卻未曾被磨洗太少。
石頭外圍蒼翠的顏色,宛然是一圈蒼茫青山,起伏的地勢之中,包圍著一圈殷紅。而在青紅相交的某一點,是在石頭上刻槽後,鑲嵌進去的細細金絲,描繪出一座高大城樓,飛閣重簷聳立於高高的城牆之上,俯瞰下方大片紅色。
端詳著那地勢和樓閣,阿南隻覺得十分熟悉,卻一時未曾想明白究竟是什麽地方。於是她轉開眼,去看前方隻剩一角的那幅浮雕。
那塊浮雕選用的是黑黃色雲石,雕刻的是大股海浪挾著空中巨大龍掛撲擊城池,黑色的烏雲和黃色的濁浪直逼江邊,鋪天蓋地席卷了城中所有一切,顯然就是指的杭州府上次災難。
她再看向後麵那幅雕刻,猜測著中間那一灣紅色是什麽時,心口猛然一震——
兩道狹長山脈如同手臂伸出,擁抱著中間長圓型的一泓赤水,旁邊城樓上如仙山樓閣般聳立的高大建築……
這是渤海和蓬萊閣。
在東海巨浪之後,接踵而至的,將是血海蓬萊。
-----
阿南:我變態了,我長胡子了……
朱朱:我變態了,我對胡子男產生異常關注了……
作者:胡子多貼幾天,我愛這種戲碼!
基友:真正的變態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