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重慶的雪
2016年,發生了很多事。
北京八達嶺老虎襲人,吳奇隆劉詩詩巴厘島大婚。
對於這個中國最年輕的直轄市來說,這一年還迎來了20年來的一場大雪。
這一場大雪,讓所有重慶人記憶深刻。
整個城市陷入了玩雪的狂歡。
重慶巴南區的明珠酒店,也堆滿了厚厚的雪。
明珠酒店的對麵,是即將動工的巴南區魚洞華熙LIVE,未來的許多年裏,這裏將比照北京五棵鬆LIVE的形式,迎來許多體育賽事,和璀璨明星的演唱會,當然也有許多攜手看演出的年輕情侶。
吳豫卻沒有玩雪的興趣,他正在明珠酒店的大堂裏忙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份工作,在這之前,他幾乎三餐不飽。長年的奔波和窘迫,早就磨光了他的銳誌,此刻的他,已近不惑之年。可是,他的容貌卻看起來更蒼老些。
外國客人正在櫃台登記,吳豫和同事挨著把行李放上行李推車,先行一步上樓。他的新同事叫王威,是個典型的重慶女孩兒,爽朗、耿直。見麵的第一天,王威就給吳豫說,你就叫我威妹好了,大家都這樣叫。
吳豫年紀比威妹大許多,威妹也並不覺得有代溝,相反她對吳豫反而有一種特別的好奇,這個吳豫,怎麽隨時都讓人覺得捉摸不透,他的氣質,像是鄉下務農、老實巴交的農民,可是有時候,他又根本就不像個服務生。就像昨天吧,威妹驚奇的發現吳豫竟然在店裏和一外國旅客用外語交流。
電梯裏,威妹用手肘碰了下吳豫:“昨天走的外國老頭給了你多少小費?”
吳豫一愣,沒反應過來,他隨即想起:“哦,兩百。”
威妹道:“真好,要是我也會英語該多好。”
“那不是英語。”
威妹笑道:“難道是你老家鄉下的土話?”
吳豫道:“不是,我家的土話,你們聽不懂。”
威妹後來才聽酒店的領班金康說,昨天吳豫和外國客人交流使用的,是西班牙語。
電梯門打開,兩人推著車進入走廊。
吳豫道:“我也隻會那麽幾句,瞎貓碰上死耗子。”
一進房間,威妹便往沙發上一躺,拿起桌上的迎客水果吃。
“誒,你別吃啊,一會客人上來了。”吳豫停下手上的工作提醒。
威妹道:“沒事,有一籃子呢,少一個也看不出來。”
夜深,酒店住客都已經歇下。
領班金康對吳豫說:“我先走了,你收尾喲。”
金康收拾自己的東西,他住得不遠,在九龍坡區巴國城一帶,這個點驅車過去,也不堵車。
“嗯。”吳豫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
吳豫收拾手上的工作,便去了更衣間,他打開更衣間的櫃子,取出了衣服,換上了便裝。
他步行三十分鍾距離,去酒店不遠處的一處桌球吧。他並不喜歡玩桌球,可是他總是會在下班後,去桌酒吧坐一會兒。
吳豫漫不經心地打球,悄悄觀察著球室內成群結隊的群體。
他就像喜歡夜釣的漁客一樣。
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和夜釣的漁客沒有區別。
今夜又是一無所獲。
吳豫返程時,回到酒店提供的員工宿舍樓。
他提著幾聽啤酒上來天台自己獨飲。
天台望出去可以看到重慶夜景的一角。
吳豫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重慶夜景的時候,被震撼住了。這個城市叫做山城,建築物多依山而建,高低錯落,就形成了燈火層疊的形狀,再加上兩江水在城市穿梭,江水耀映下,更是金波銀漢,霓虹璀璨,令人生出一種夢幻的感覺。
霓虹愈發美好,照得吳豫愈發渺小。
威妹提著一筐衣服晾完往回走,發現了同在天台上的吳豫。威妹放下籃子,準備從吳豫身後嚇他一下。
她悄悄靠近,要撲下去的一瞬間,吳豫一個動勢,她便往他懷裏跌去。
威妹喊:“哎喲。”
吳豫看清來人:“是你?”
威妹道:“不然你以為是誰?”
威妹推開吳豫站起身,毫不客氣地開了一罐啤酒,和吳豫並排而坐,一同欣賞夜景。
“我給你講,重慶的啤酒,你以前是沒喝過,老山城比現在的啤酒好喝多了。可惜現在沒有了。”
吳豫問:“你喝過?”
威妹道:“怎麽沒喝過。”
吳豫又問:“那個時候你幾年級?”
威妹道:“這個……關你什麽事。”
吳豫道:“未成年不能飲酒。”
威妹道:“我不是說我飲酒,我是給你說重慶的酒和火鍋,以前人們都說:‘酒喝老山城,火鍋洞子口’。你知道什麽是‘洞子口’不?”
吳豫一臉呆滯:“我怎麽會知道……”
威妹得意起來:“‘洞子口’就是以前的防空洞,以前戰爭時期,重慶為了躲避轟炸,修了很多防空洞,後來一些防空洞廢棄後,老百姓就在洞子裏開起了火鍋店,在洞子裏吃火鍋,也就成了重慶火鍋文化的特色。”
吳豫疑惑道:“洞子裏吃火鍋不會太悶?”
威妹笑道:“防空洞裏麵冬暖夏涼,你什麽時候有空,我帶你去沙中路,重慶大學背後有家洞子裏的火鍋,很不錯。”
吳豫不接話,繼續喝酒。
威妹轉頭看向渝中半島的方向,道:“真美呀,可惜不屬於我。”
天台的風吹上了吳豫的臉,他回首這一生,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名不屈的鬥士,驀然發現其實他所經之生活,竟然如此狼藉!他不過是自我迷惑的堂吉訶德!他似乎和這位與風車作戰的騎士一樣,報著最後的騎士精神,去和虛無縹緲的生活作戰。
他行過許多地方,雲南、新疆、武漢、重慶、濱海……可是他卻始終沒有歸屬感。
魏東山、張樂樂、黃蕭、曉天、父親吳剛、妹妹吳芳……所有人都成了自己生命裏的過客。他問自己,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到底該不該放棄?
吳豫惆悵道:“不,它屬於你,但不屬於我。”
威妹若有所思的看著吳豫。
威妹喝光了罐裏的啤酒,說道:“早些睡了,明天酒店裏有拍賣會,有得忙了。”
第二天的明珠酒店裏,承接了亞洲最大的一次拍賣會。吳豫一大早上班,按照慣例,去向領班金康報到,金康已經提前到了,他看了看手表,吳豫沒有遲到,媽的,又守時又勤奮,除了嘴笨不愛說話,什麽毛病都挑不出,這可怎麽辦?
金康不高興極了,他聽說威妹和吳豫昨天晚上在天台喝酒——總有人喜歡告密。這種不高興,是源自對威妹的覬覦。
金康用盡渾身解數,從雞蛋裏挑出骨頭,把吳豫狠狠罵了一頓,吳豫解釋了兩句,金康惱羞成怒,扇了吳豫一耳光。
吳豫捏緊了拳頭,沒有還手。
金康氣也發了,說道:“好好幹,不然就滾蛋!”
禮堂裏的活動已經開始了。酒店禮堂裏坐滿了人。
遠遠的禮堂裏女主持人高昂的聲音喊道:“有沒有更高的價格,有沒有?二十萬第一次,二十萬第二次,二十萬第三次,成交!”
拍賣師在台上熱情高漲,台上喊價聲也是此起彼伏。
拍賣會結束,來賓留在禮堂裏聊天。
吳豫端著托盤進入會場分發飲品。
他靠近一堆人群,一抹紅裙在一眾黑色西裝之中甚是紮眼。
吳豫的目光無意識的被紅裙背影吸引住了。
一隻手端起吳豫盤裏的紅酒。
紅裙子道:“謝謝。”
這是多麽熟悉的聲音,吳豫抬起頭,兩人對視,吳豫呆立在當場。
紅裙子一絲慌亂瞬間也鎮定下來。
吳豫立即端著酒盤離開了。他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在發顫,他知道紅裙子來這裏,一定是帶著特殊任務來的。她盯著會場裏的幾個東南亞人士。
白天的熱鬧全部散去,禮堂裏隻剩下一盞燈,隻剩下吳豫一個人在打掃收拾,吳豫心情一直沒有平複,他簡直懷疑自己白天是產生了幻覺。
門忽然被推開,紅裙子走進來。
“吳豫。”這聲音真是有如天籟,真是遠如天外而來,可是又那麽親切,那麽動心。果然是她,以吳豫的眼力,在萬千人中,亦不會辨別失誤,何況,是他熟悉的她。
吳豫停下動作歎了口氣,硬擠出一絲微笑。
吳豫沒有轉身,他想繼續保持過去在她麵前那種堅定、強大的男子漢形象,他輕輕喊了一聲:“北儷。”
這紅裙子,自然便是吳豫這一生中最牽掛的人,王北儷。
這一聲名字,在他的窘迫的人生中,不知道在多少個寂寞的夜晚裏輕輕喊過,在他人生最潦倒的時候他用筆在潔白的紙上書寫過一遍又一遍,可是,當這個人俏生生站在自己的麵前時,他發現自己需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喊出她的名字。
這一生都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名字。王北儷。
他仿佛覺得自己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他在監獄裏,每個難熬的夜晚,他對著牆壁,小聲說話,假裝牆壁就是她,他用這種方式讓自己保持清醒,用這種方式讓自己記得自己曾經是和她一樣的人。
他在街頭流浪時、在幫派混跡時、受委屈時、受傷時……想著的,念著的,都是眼前的這個人。他甚至在夢中設想過再次見著王北儷,將會是什麽樣的場景。他有沒有膽量,去擁抱一下她?
告訴她,十幾年前的那個吳石頭,一直都在。
吳豫不止一次的想,隻要證明了我的清白,我還能回去吧,若還能回去,隻要靜靜的守在王北儷身邊就好。
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這些年流浪的時光,是多麽狼藉,甚至是狼狽,此刻他臉上還有金康給的一個重重的巴掌印。
他已經不是當年的吳豫了,該給心中的女神說些什麽呢?他本來就口拙,如今更是詞窮。
二人就這樣站了幾分鍾,王北儷先開口,道:“這些年好嗎?”
“這些年”三個字,就徹底擊潰了吳豫的故作堅強的內心。吳豫微微側身,王北儷看見他肩膀微微**。
“說來話長。”吳豫像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話。
王北儷道:“從離職到現在,你就沒再聯係過我們。”
“我的事情太多了。”
王北儷問:“為什麽要做服務員?”
吳豫道:“有人願意給口吃的,自然該接住的。”
王北儷的性格向來直截了當:“你還在查,對吧?”
“什麽?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王北儷道:“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王北儷目光中滿是憐憫,她看著吳豫的麵容,他的皮膚皺紋中,已經滿是歲月無情的痕跡,他的眼神是灰色,再也沒有了當年年輕時的熱情,他的頭發已經稀少而有了銀絲,發際線也已經退後了許多。
這一眼憐憫真是讓吳豫內心世界都翻天覆地。吳豫強忍著,鎮定著,說道:“南漂嘛,正常的很。”
王北儷道:“你不會變的,我相信。你一定還在盯著當年的事不放。”
吳豫幾乎要掉淚,王北儷仍然是了解他的人,相信他的人,有什麽能比得到自己摯愛的人的信任,更鼓舞人生?
吳豫上前一步,不由自主想要擁抱王北儷。
驀地,吳豫瞥見王北儷手上的鑽石戒指。無名指的婚戒。
“你……結婚了?”
王北儷點頭:“是啊,和夏峰。”
吳豫感覺口中發苦,他剛剛想要擁抱王北儷的念頭,生生被拉住,他用力將這個念頭扼殺下去。
王北儷接著道:“這麽久了,你還不願意說?”
吳豫隻是盯著王北儷的戒指,這枚戒指真好看,可能自己這一輩子都買不起。
是了,也隻有胡夏峰能配得上她,胡夏峰人靈活,會說話,有事業心,有擔當,出身又好,根正苗紅,現在想必已經是局裏的領導了吧。
他內心苦極,他想過很多次,如果王北儷和胡夏峰在一起,他一定要祝福他們,可是當他看見王北儷的戒指的時候,他還是隻能負氣而逃。
這些年的落魄、流浪、慌亂、狼狽、窮苦,仿佛在一瞬間約好了湧了上來,將他整個人霸占。
如果不是當年的事故,他的人生不會是這樣!
媽的!當時如果不是胡夏峰的耳麥失靈,指揮延遲,鄭晉早就被錢雨扣住了,怎麽會來拖住我的腿!
可是,人生,本來就沒有如果!
吳豫終於把所有想說的話,都咽了下去。
“我他媽就是這樣了,我變了,人是會變的!我現在隻求個安穩。”
王北儷被嚇了一跳:“我認識的吳豫不會說出這種話。”
吳豫神情複雜:“因為他嚐到了沒有麵包吃的滋味!”
王北儷咄咄逼人:“麵包怎麽會成為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你不是那樣的!為什麽要變?以前不是你的錯!”
“以前!以前!你幹嘛老說以前的事?你還沒明白過來啊,人是我踢死的,當時在聆訊時我說去追人,查線索都是騙人的鬼話,所有的一切隻是我為了掩飾自己的錯誤逃避責任的托詞而已!”
吳豫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的口齒如此利索。
王北儷感覺到自己在發抖,她顫聲道:“那你坐牢呢?”
吳豫大聲道:“我咎由自取,我和人爭風吃醋,我在酒吧打了人,我難道不該——判刑嗎?”
“我不信!”王北儷大喊。
“幼稚!”
王北儷道:“吳豫,你不是這樣的,我們一起回去好不好?”
吳豫道:“回去?回濱海?”
王北儷道:“對,濱海。”
“我為什麽要回濱海?”吳豫痛苦極了,“我為什麽要回濱海?我在那裏既沒有朋友,也沒有親屬。”
王北儷道:“可是,你還有我們!”
吳豫喃喃道:“我們?”
王北儷道:“是,有胡夏峰,有我,還有錢雨,錢雨一直很把你當朋友的,雖然他現在被很多小年輕叫做‘冷酷無情’,但是……他是因為你的事,才冷酷起來,他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他要是再見到你,肯定會很高興、很熱情。”
“是因為我蹲過牢的事,是因為我丟了學校的臉,丟了濱海國安局的臉。”吳豫緩緩道。
王北儷用一種央求的聲音:“吳豫……”
吳豫側過頭,用力的說道:“我在這裏有工作,我回濱海幹什麽?”
是啊,吳豫回濱海幹什麽?王北儷竟然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吳豫又接著道:“你來這種場合,我知道你有任務,我不能問,你注意安全。”
王北儷眼眶紅了:“你看你,還是在維護我,還是和以前一樣。”
吳豫大聲道:“不一樣了,我回不去了,錢雨不一樣了,胡夏峰不一樣了,你也不一樣了!”
王北儷伸手要去拉吳豫:“吳石頭……”
這一聲“吳石頭”,吳豫感到整個人都被擊潰,他轉過身,感覺自己心在快速收緊,他多少次在夢裏祈禱再聽王北儷叫自己一聲“吳石頭”,此刻終於實現了,他百感交集,我他媽的人生到底怎麽了?十幾年過去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默默愛著王北儷的吳石頭了,王北儷也不是當年剛從警校畢業,笑著很甜很甜的小師妹了,她現在是胡夏峰的夫人。她依然很好看,還多了幾分成熟和風韻,她已經是濱海國安局叱吒風雲的女處長了。
過去吳豫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現在,他覺得自己更配不上她。吳豫低下了頭,看著自己酒店的製服。
十幾年,長得足以讓每個人的人生都變了。
這世界上,唯一不變的,莫不就是變化嗎?
驀地,門外傳來威妹的聲音:“吳豫!你看我買了什麽?”
威妹冒冒失失地提著一紮啤酒闖進大堂,迷惑地看著禮堂裏的兩個人。
吳豫道:“你怎麽來了?”
威妹道:“昨天喝了你的酒,今天我來……不是,你……嗯……後麵那位是?
吳豫麵上又恢複了畢恭畢敬的服務員神情,看著王北儷,他終於找回了自己此刻的角色。
吳豫道:“哦,這位客人今天在拍賣會上搞掉了東西,所以過來找找。”
威妹也恭敬道:“女士,請問你找到了嗎?需要幫你聯係一下前台解決嗎?”
吳豫道:“找到了,找到了是吧,女士。”
王北儷收起了情緒,應付這樣突然變化的場景,本來就是她作為國安幹部的業務本領。
王北儷臉上也恢複了貴賓的端莊,說道:“嗯,找到了,找到了。”
吳豫道:“威妹,你把客人送出去吧,她可能不識路。酒給我,我在老地方等你。”
他故意把“老地方”說得很重。
威妹笑著道:“女士,我帶你出去吧。”
王北儷含著笑,沒有看吳豫,她又回到了自己此刻的角色。
王北儷跟著威妹出去了,禮堂裏隻剩下吳豫一個人。
吳豫覺得臉癢癢的,用手一擦,是一顆眼淚順著臉流了下來。吳豫一下像被抽幹了身體一樣,跌坐到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多年來的委屈第一次被人提起,但自己卻矢口否認。是啊,自己現在連警察都不是,這麽多年到底在堅持什麽呢。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都有自己的命,就像黃蕭曾經喜歡的一首老歌,《暗裏著迷》,劉德華,其實每次見你我也著迷,無奈你我各有角色範圍。
酒店大門口,重慶的夜色很美,連路燈都是溫暖的顏色。威妹把王北儷送上計程車。
威妹關上門,道:“女士,希望下次能再次和您在酒店相遇,祝您生活愉快。”
王北儷隔著窗戶,威妹這女孩兒挺好的,又年輕,又開朗,吳石頭會過得好起來吧。
威妹趕回禮堂,隻有一紮啤酒放在門外,吳豫早已不見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