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墓地驚魂
01
當車在墓區外停下的一刹那,棺材中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終於消失了。
馮三庭先下了車,走到車尾,拉開了依維柯的尾門,夾在八個抬棺手與兩位送葬者間的紅漆棺材出現在他麵前。
馮三庭一臉嚴肅,揚起了手中的棒槌,敲在了梆子上。
“篤——篤篤——篤篤篤——”
周淵易事前學過梆子聲所代表的暗語,知道馮三庭這是在命令他們將棺材抬下車去。他連忙和小高同時將肩膀塞在棺材的扛棒下,然後與另外六個抬棺手一起站了起來。紅漆棺材顫顫巍巍地離開了地麵,或許因為兩邊的抬棺手不一般高矮,所以棺材微微有些傾斜,那“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又出現了。
聽到這聲音,馮三庭的神情很是古怪。他想說點什麽,但卻因為“夜葬”的噤聲規矩,他隻好把話吞回了肚子裏,緊閉嘴巴,一言不發地抬起了手中的梆子。
公墓的綠化搞得很好,在鬆柏林中,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狹窄墓道彎曲逶迤,直插墓區深處。公墓方麵考慮得很周到,在墓道兩旁的鬆柏樹上,每隔幾步就掛了一盞可以點燃的白色燈籠。
燈籠燃放的光亮恰到好處,墓道正好被光芒籠罩到,但墓道兩側的鬆柏樹林後,則是一片黑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幾簇綠幽幽的鬼火一閃而逝。
因為是特別安排的下葬儀式,所以整個公墓都已經經過了清場,除了這一行人以及必要的公墓工作人員之外,墓區裏再沒了外人。
馮三庭走在最前麵,他之前已經拿到了公墓的地形圖,很清楚該朝哪邊走,才能抵達為馮舒準備好的墓穴。他一邊走,一邊敲著梆子。梆子聲穿透了靜謐的夜空,不時驚起幾隻熟睡的夜鳥。夜鳥驚飛的時候,撲騰著翅膀,發出詭異的慘叫聲,令這深夜的公墓顯得更加陰森。
如果有人爬到附近的某棵鬆樹上,朝下張望,一定可以看到一幅迷離的畫麵。一個穿著道士袍的老人敲著梆子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麵,八個穿著奇裝異服的大漢抬著一具長兩米高一米的紅漆棺材跟隨其後,而在隊伍的最後麵則是兩個文質彬彬的送葬者。除了梆子聲,周圍卻是一片寂靜,隻有呼呼的風聲、慘烈的鳥啼聲。
而事實上,在附近的幾棵鬆樹上,真的有人爬了上去,正埋頭看著送葬的隊伍。這些人,都是警局派來執行監視任務的警員們。這種居高臨下的監視手段,在刑偵學裏被稱為“高光下亮”,是防範意外事件的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
警員們在天黑前就已經爬上了樹頂,潛伏在樹葉的遮掩之中。整個墓園早已被細細搜查過,就連一棵棵鬆樹的樹冠都檢查過,除了警員之外,絕不會再有其他人躲在墓園中。
周淵易知道,讓警員們躲在樹頂上進行監視,是警局領導的安排。雖然領導有時候對周淵易很是苛刻,但在業務領域還是很有一套的。在樹林裏,通常的監視都是躲在大樹之後,但如果有人從監視者的身後潛入,就很容易發現潛伏的監視者。所以不得不說,領導的安排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公墓也清了場,所有無關的員工在午夜前都離開了元寶山莊,還在牌坊收費處安排了公墓中最為忠於職守的收費員守在那裏。誰要想沿牌坊大門進入公墓,都必須得到警局領導的同意才行,這也是為什麽吳強會被攔在牌坊外的原因。
既然防範得如此嚴密,有些警員也不禁在心中暗想,墓園裏肯定不會有任何外人潛入了,今天的任務一定會平安無事、一切順利。
而周淵易卻認為,防範得太嚴密也不是什麽好事。他更希望馮舒出現在深夜的墓園中,隻有這樣他才可以抓個現行,讓馮舒無可抵賴。
——讓馮舒在他本人的葬禮上被警方抓獲,豈不是具有無比的諷刺性嗎?
02
四四方方又深又平整的墓穴,在下午的時候就已經由元寶山莊公墓指派的掘墓人挖好了。挖好後,公墓的技術骨幹還做好了相應的防水與防坍塌處理。
看著墓穴,馮三庭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敲響了梆子。
在梆子聲的指揮下,周淵易、小高與另外六個抬棺手整齊劃一地將棺材停放在了墓穴旁。
馮三庭看了一眼身後的抬棺手與送葬者,將手中的棒槌與梆子扔在了地上,然後撩動道士袍的前襟,從袍中拔出了一把桃木劍。在他的手中,不知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小瓶白酒。馮三庭吞了一口白酒後,亮出劍,“噗”的一聲,將白酒噴在了桃木劍的劍刃之上。
刹那間,桃木劍變作殷紅一片,仿佛淋上了鮮血一般。
然後,馮三庭又從懷裏摸出了一疊黃表紙,刷啦啦地拋向了空中。黃表紙在空中飛揚著,而他立刻揚起桃木劍,腳步空靈輕盈地飄走著,手裏則揮動著劍刃。隻是片刻,那些悠悠飛揚的黃表紙全都被馮三庭穿在了劍刃之上。
馮三庭朝劍刃狠狠瞪了一眼,那些黃表紙頓時燃燒了起來,瞬間便化作了一團灰燼。
此時,他回過了頭,朝八個抬棺手伸出食指與無名指,略微彎曲了三次,做出了奇怪的手勢。
周淵易以前在公安大學就讀時,為了揭穿江湖騙子,曾經閱讀過很多關於江湖秘術的書籍,他知道剛才馮三庭讓桃木劍變紅,讓黃表紙憑空燃燒,都是利用化學知識搞的伎倆。馮三庭用薑黃擦拭過桃木劍,而他剛才口中含的也不是酒,而是弱堿液。薑黃中含有酚酞,酚酞遇到弱堿液自然就會變紅,這也是化學試驗中經常使用到酚酞試紙的原理。而在那幾張黃表紙上,馮三庭曾在事前塗抹過白磷,白磷與空氣接觸,片刻後就會發生自燃。
當然,馮三庭這麽做,也可以算是“黑沙族”喪葬習俗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周淵易也懶得去揭穿,他隻關心如何才能夠捉到殺人凶手。
而現在馮三庭所作出的手勢,正是讓抬棺手們揭開紅漆棺材的棺蓋。
馬上就要下葬了,在下葬前,必須要揭開棺蓋,讓送葬者見到死者的最後一麵,為他送行。
抬棺手們拿出了鉗子,拔出了棺蓋上那些三寸長的棺材釘。
周淵易與小高走到了棺蓋的兩側,分別捉住兩邊的棺蓋蓋沿,正準備使力揭開棺蓋。這時,周淵易忽然聽到一陣“嘶啦啦——嘶啦啦——”的聲音,是從棺材裏傳來的。
這聲音顯然讓周淵易吃了一驚,他在劇烈的驚異下,不由得向後退了幾步。
而馮三庭聽到這聲音後也臉色一變,又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符,咬破手指,用指血在符紙上繪出一個怪異的符號,“啪”的一聲貼在了棺蓋上。
棺材裏的聲響頓時消失了。
看著眼前這一幕,周淵易不禁心中暗想,這一定又是馮三庭在裝神弄鬼吧。至於他是怎麽讓棺材裏發出響聲的,周淵易也懶得再去猜。不過現在他不會再擔心什麽了,一會兒揭開棺蓋後,不管出現什麽詭異的現象都是有可能的——或許,那也將是“黑沙族”喪葬習俗的一部分。
於是他重新站到了棺材旁,伸手抓住棺蓋蓋沿,然後猛一使力。
“嘎吱——”隨著刺耳的摩擦聲,棺蓋被揭開了,一具被莫風用麵粉與清漆打扮得與馮舒一模一樣的屍體,出現在了周淵易與小高的麵前。
不過就在開館的一刹那,周淵易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他記得那具由骨架修複而成的屍體放入棺材時,高一米的棺材內壁有一半都露在了屍體的上部。而現在,屍體上方的棺材內壁,隻剩下了短短一截。也就是說,棺材的底部,比以前升高了。
這是怎麽回事?難道又暗藏了什麽玄機?是棺材出了狀況,抑或這本身就是“黑沙族”喪葬儀式中的一個環節?
棺材中的變化,讓周淵易產生了片刻的詫異,有了短暫的思維空白。而就在他這片刻的思維空白之中,奇異的事發生了。這具由骨架複原而成、用硬紙板與麵粉製成的屍體,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它張開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與血淋淋的舌頭。屍體的五官扭曲擠壓在一起,顯得猙獰異常。刹那間,它雙手握成了拳頭,猛然朝前伸了出來,一拳重重地打在了周淵易的太陽穴上,另一拳則重重地擊在了小高的太陽穴上。
周淵易與小高同時眼前一黑,思維再次出現短暫的停頓。
他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同時暈倒在了地上。
不用責怪他們不堪一擊。無論換作誰,見到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突然坐起來襲擊自己,都會出現思維停頓,失去抵抗能力的。
周淵易隻防範著威脅會從外部降臨,卻從來沒想到真正的威脅卻是從棺材裏發出來的。
四周的六個“黑沙族”抬棺手們都忘記了“夜葬”禁止出聲的規矩,情不自禁地發出了恐懼的尖叫。這也不能怪他們,不管誰看到眼前的恐怖場景,親眼看到屍體突然襲擊外麵的抬棺手,都會嚇得失去理智。
就連身著道士袍的馮三庭都控製不住心中的恐懼,將手中的桃木劍朝身邊一拋,也大聲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詐屍了!詐屍了!”
而那具穿著黑色西裝滿臉麵粉的屍體則“嗖”的一聲從棺材裏跳了出來,趁著周淵易與小高還沒反應過來,“它”仰頭發出一聲長嘯後,張牙舞爪地衝進了一旁鬱鬱蔥蔥的小樹林裏。隻是一瞬間,黑色西裝便與樹林裏一團濃墨般的黑暗融為了一體,仿佛被吸進了空間黑洞一般消失了,再也不知所蹤……
03
“詐屍了!是詐屍!”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沙族”抬棺手跪在地上,顫抖著身體不住地哀號著,他的眼眶裏流出了恐懼的淚水。
“鬼啊!是鬼!”另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沙族”抬棺手趴在地上,蜷縮著身體不停磕著響頭,當腦袋與地麵相撞的時候,發出了清脆的“砰砰”聲。就連額頭磕出了鮮血,他也沒有停止自己的舉動。
“嗚嗚嗚——嗚嗚嗚——”又一個抬棺手正在恐懼地哭泣。他捂著臉,遮住眼睛,還不斷地搖晃著腦袋。他一定不相信剛才自己所見到的一切吧。
“啊啊啊——啊啊啊——”還有一個抬棺手正在歇斯底裏地尖叫著。無論誰來勸,他都無法停止尖叫。叫聲驚起了鬆柏林中棲息的鳥群,一群鳥疾速掠過低空,還有隻鳥一頭撞在了樹幹上,“砰”的一聲掉下來,落在了眾人麵前。
陳子言與莫風這兩個送葬者站在遠處,呆若木雞地看著這一切,巨大的驚悸已經讓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時,馮三庭也沒有再發出什麽聲音來,因為,他已經嚇得昏死過去了。
十多個警員滑下墓道兩邊的鬆柏樹,喚醒了周淵易與小高。周淵易醒來後的第一句話,就是對著警員們大聲吼道:“你們救我和小高幹嗎?為什麽不去追那個凶手?!”
上前來的警員們窘得說不出話來。在他們的心目裏,當同伴遇到危險時,第一件事自然是去營救同伴。但周淵易實在是太執著於捉到這起連環殺人案的凶手了,他對同事們的舉動感到強烈不滿。
但周淵易很快也意識到自己不應該朝同事們發脾氣,現在最重要的事,是趕緊捉到那個複活了的用麵粉包裹著骨架製成的屍體。
屍體是衝入墓道旁的密林後消失的,所以周淵易立刻帶著人馬衝進了密林中。
密林裏有一條小徑。
事實上,墓園裏有著許多條阡陌相交的小徑。剛才掛著燈籠的墓道,隻是從墓園邊緣到挖開的墓穴這一條路,而在其他的小徑上則沒有掛燈籠,所以才漆黑一片。
盡管屍體從複活到躍入密林中消失,隻有短短幾秒,但此時警員們已經無法再找到那具屍體了,因為小徑的岔道實在太多,根本無法知道屍體究竟是從哪條路逃走的。
一個警員站在黑暗中的一處十字岔道前,沮喪地說:“這裏一片黑暗,我根本看不到前麵的路。真不知道那具複活的屍體,是怎麽找到路線的,而且還能以那麽快的速度在岔道裏奔跑。”
周淵易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這家夥一定在黑色西裝裏準備了一副紅外線夜視鏡,一衝進密林就戴上了夜視鏡,所以才能自如地奔跑。”
可惜,警方並沒有配備夜視鏡,所以麵對一片漆黑的密林,也隻能望洋興歎了。
原以為藏匿在鬆柏樹上的十多個警員已經足夠確保下葬儀式的安全進行了,但現在卻出了這樣的亂子,是周淵易與警局領導完全沒能預料到的。
周淵易垂頭喪氣地回到墓穴旁時,看到馮三庭已經醒了過來,正一邊捶胸,一邊號啕大哭著:“天哪,一定是因為我們沒有全程步行送葬,才激怒了‘凶死者’的怨氣!我們不該省略過程,不該乘車前來公墓呀!馮舒大侄子肯定認為我們未盡禮數,他會找我們報複的!”
周淵易真是又氣又急,要是讓八個抬棺手抬著長兩米高一米的紅漆棺材,從警局一直走到元寶山莊,隻怕他們不被累死,也會被沿途的老百姓給笑死。
這時,馮三庭突然跪了下來,朝著屍體消失的方向,磕起了響頭,欷歔地求饒道:“馮舒大侄子,是警局的領導讓我們沿這樣的路線為你送葬的,與我們族人無關啊!你要報仇,就盡管找警局的領導報仇吧!別來找我們!”
他甚至還沒忘記指著周淵易和小高,大聲吼道:“這兩人也是警局派來的,跟我們族人無關。馮舒大侄子,你也可以找他倆報仇的!”
周淵易被搞得哭笑不得,怎麽他和小高也被繞了進來?
周淵易走到已經揭開了棺蓋的紅漆棺材旁,朝空****的棺材裏望了一眼後,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不易為人覺察的微笑。
不管是骨架,還是屍體,都不可能突然站起來,揮拳襲擊身邊的人之後,再撒腿跑進附近的密林中的。骨架與屍體更不會在黑色西裝口袋裏提前配備紅外線夜視鏡。
當那具由骨架修複還原的屍體盛入棺材時,周淵易曾親眼看到高一米的棺材內壁,有一半露在了屍體之上,而剛才打開棺蓋後,他卻看到內壁隻有短短一截高出平躺的屍體。也就是說,躺在棺材裏的屍體平白無故升高了一段距離。
這段距離不會很高,但卻足以藏住一個人。
也就是說,棺材其實藏有一層夾層,一個活人在臉上塗抹麵粉後,化妝成馮舒的模樣,然後扮作屍體躺在了棺材的夾層中——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馮舒本人。
而真正的屍體,則躺在那個活人身體之上的那層裏。
當依維柯送葬車進入二級公路的顛簸路段時,藏在夾層裏的活人就嚐試著小心翼翼地翻轉夾層,爬到棺材的最上層,而把由骨架修複而成的屍體移到了夾層裏。
所以一路上周淵易都聽到棺材裏傳來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那正是那個活人在翻轉夾層。
到了墓穴旁,夾層已經翻轉了過來。當棺材蓋被打開的一瞬間,那個來到棺材最上麵一層的活人便趁著大家最不防備的時刻,突然坐了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拳襲擊了周淵易與小高。然後他再趁著眾人尚未反應過來,衝入了黑魆魆的密林中,戴上紅外線夜視鏡消失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推理,周淵易站在空****的棺材旁,將手伸入了棺材之中,摳住了底層的棺材板,使勁一抬。“啪”的一聲,棺材板真的被翻轉了過來。在這層棺材板下,果然有一個夾層。在夾層裏,躺著一具屍體——正是那具由莫風修複的屍體,麵粉製成的腦袋上,有著一張與馮舒一模一樣的臉。
毫無疑問,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有時我們的心中會對此問題產生動搖,那隻是因為我們的心中有鬼罷了。正所謂“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人心才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周淵易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笑容,但笑容轉瞬即逝。那個曾經躲在棺材板下的活人,此刻已經隱匿在了元寶山莊的密林之中,而公墓又與大山接壤,天知道他跑到哪裏去了。
墓園這裏的人手不夠,加上又是深夜,根本不可能大規模搜山。
周淵易無比鬱悶,案件的真凶曾經與自己離得如此之近,卻偏偏失之交臂,未能親手擒獲,這又怎能不讓他感到沮喪呢?
而馮舒這家夥也真是喪心病狂、窮凶極惡,竟然有如此膽量敢在戒備森嚴的墓園中出現,還在襲擊警察後逃匿。由此也能看出他果然是膽大心細,行事縝密,並且做事絲毫不考慮後果。
這種罪犯正是最可怕的類型!不僅心細如發,還膽大妄為,堪稱高智商與高行動力完美結合的典範。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
今天夜裏並沒有出現新的死者,是馮舒停止了殺戮嗎?這可有點不像他的風格。但在元寶山莊裏,似乎也找不到可以用來實施殘酷“碾刑”的場地與設施。
難道,馮舒會在其他地方實施酷刑嗎?
周淵易覺得心裏一陣陣發緊,喉嚨有點喘不了氣。這是一種無法呼吸的感覺。
04
馮三庭看到眼前的棺材裏,突然又出現了一具藏在夾層裏的屍體,不禁詫異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
周淵易上前一步,問:“這具棺材是你們在哪裏買的?或者是在哪裏定製的?”
馮三庭囁嚅地答道:“我們有自己的喪葬習俗,其中有句話叫‘人走棺材走,人留棺材留。人棺相伴,升官發財’。”
“這話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黑沙族’族人自從生下來的那一天起,父母就會為他打造一口長兩米、高一米的紅漆棺材。以後不管這個族人到哪裏生活工作,都會將棺材帶在身邊,藏在住宅臥室的床下。我們聽到馮舒的死訊後,就趕到了這座城市,在他家裏的臥室床下,找到了這口棺材。”
周淵易轉過頭來,問兩個送葬者之一的陳子言:“你以前知道馮舒家裏的臥室床下,藏著這麽一口棺材嗎?”
陳子言聳了聳肩膀,答道:“馮舒從來不讓朋友到他家裏去,具體情況我不知道。”
另一個送葬者莫風也說道:“沒錯,以前小雯也曾經向我抱怨過,說馮舒根本就不在乎她,情願在出租屋裏見麵幽會,也不帶她去他家裏。這也是為什麽小雯會與馮舒分手的原因。”
周淵易點了點頭,情況已經很清楚了。棺材裏有機關,棺材又一直停在馮舒的家裏,那麽給棺材製造機關的人,自然就是馮舒本人。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警局領導的電話,低聲說道:“現在請立刻發出緝捕馮舒的紅色通緝令!”
“馮舒?!”領導很詫異——他還不知道小高那裏的DNA測試結果。
周淵易趕緊走到一邊,小聲將情況簡略地給領導敘述了一番。等他說完掛斷電話後,轉過頭來,卻看到法醫小高正站在揭開了棺蓋的棺材旁,若有所思地望著棺材板下那具由骨架複原而成的屍體。
而馮三庭則站在小高身後,指著夾層裏那具莫風用硬紙板、麵粉巧手製成的有著馮舒麵孔的屍體,大聲叫道:“馮舒大侄子的遺體還在這裏,‘夜葬’儀式必須繼續進行!不過,必須重新開始進行!這一次,必須由八個抬棺手從警局的檢驗樓開始起棺,一路步行,一直走到元寶山莊的墓穴來!”
癱坐在地上的六個“黑沙族”抬棺手頓時異口同聲地發出了哀號。
周淵易才懶得聽馮三庭的話,他繞開馮三庭,徑直走到了小高身邊,問:“你在想什麽?”
小高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他指著棺材裏躺著的屍體,說:“如果馮舒躺在夾層裏,屍體躺在夾層之上,就算馮舒翻轉棺材板,也隻會讓棺材裏的死人與活人調換位置,而不會讓棺材底板上升一個人的身位呀!”
“哦……你的意思是……”周淵易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不由自主地困惑起來。
小高喃喃說道:“出現這種情況,隻有一個答案可以解釋——棺材並非隻有一個夾層,而是有兩個夾層。一開始下麵兩個夾層是重疊在一起的,馮舒躺在了裏麵。在來元寶山莊的路上,馮舒將中間一個夾層升起,然後躺在了其中,再翻轉夾層,把屍體移到中間夾層,他自己翻轉到了頂層。”
“兩個夾層?也就是說,現在在屍體之下,還有一個夾層?那在這個夾層裏,又藏著什麽東西呢?”周淵易半信半疑地問道。
現在,隻要揭開這具骨架複原後的屍體之下的棺材板,一切就能被解答了。
事不宜遲,周淵易與小高同時將手伸入棺材中,從屍體旁的空隙處,摳住了棺材板的板沿兒。在觸到棺材板的一瞬間,周淵易感覺手指觸到了一片冰涼——這層棺材板是鐵製的。
棺材裏的木質棺材板,如果換成一塊鐵製的,再加上其中藏了一個活人,本來在重量上就應該能夠輕易被發現。但從頭到尾在整個“夜葬”儀式中,棺材都是由八個抬棺手合力抬起的,重量分擔到了八個人身上,所以很難被人發現其中暗藏的玄機。
周淵易也沒理會為什麽棺材裏會出現一張鐵製棺材板,他隻是低聲數道:“一、二、三。”當他數到三的時候,小高便會心地與他摳住棺材板同時發力。但出乎他們的意料,鐵製棺材板紋絲不動,並沒有被他們翻轉過來。相反,他們還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吱吱嘎嘎”聲,就像齒輪正在轉動的聲音一般。
隨著齒輪轉動的聲音,在周淵易與小高兩人詫異的目光中,鐵製棺材板發生了奇怪的變化——它竟緩緩向下沉去。
與此同時,他們還聽到了怪異的細微聲響,“嘰嘰嘰嘰”,就仿佛肉塊被塞進絞肉機後被絞成肉餡時所發出來的聲音一般。
聽著這種細微聲響,周淵易心中不由產生了強烈的不安感。
與此同時,他看到在棺材底部,汩汩地湧出了一綹綹鮮血,鮮血如水草一般在棺材板上蔓延匯合,仿佛一條條正在扭動身體的蚯蚓,最後形成了一攤殷紅的血泊。
“這是怎麽回事?”周淵易大驚失色地叫道。他與小高緊緊摳住棺材板,想讓棺材板停止下沉。但人力又豈能對抗機械?更何況摳住棺材板的部位,根本使不上力。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鐵製的棺材板向下沉到了底,又看到來曆不明的鮮血漫出了棺材板。
棺材板終於不再動彈了,一個警員從公墓的維修工那裏找來了一把鐵鉗,送到了周淵易手中。拿著鐵鉗,周淵易使勁撬開了棺材板。然後,他看到了一具血肉模糊、幾乎成為一攤肉醬的屍體。
最下麵的夾層中,藏著一個人。從體態上看,應該是個女人。雖然不知道最初藏在夾層裏麵的時候,這個女人是死是活。但現在周淵易卻可以肯定,這女人已經變成了一具死狀慘烈的女屍。
棺材板的反麵,釘著密密麻麻的棺材釘,不過釘子的尖端是露在外麵的。當鐵製的棺材板向下沉去的時候,釘子就釘進了最下麵的女人的身上。這還不算,當釘子沒入女人的身體之後,堅硬的棺材板還在下沉,巨大的力量碾壓在女人的身上,直至將她碾壓成一具幾乎壓扁了、骨骼盡碎的女屍。
這不正是傳說中的“碾刑”嗎?而且這次的酷刑儀式,是在警察與送葬者的眼皮下發生的,就如直擊一場死亡現場直播一般。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躺在棺材裏的女屍終於被警員們取了出來。不用再找法醫支援了,因為小高就是法醫。
盡管鐵釘很長,但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凶手在棺材板反麵正好麵對死者麵部的這處地方,並沒插入鐵釘。盡管鐵板幾乎將女屍碾壓扁了,但死者的麵部仍然依稀可見。
周淵易立即認出,這個被碾壓的女屍,是王盛洋的妻子——那家建材公司的肥婆老板娘趙雅雪。
站在遠處的兩個送葬者,陳子言與莫風也好奇地走到了棺材邊。當他們看到棺材裏趙雅雪這具支離破碎的屍體後,竟同時做出了同樣的舉動——他們都拿出了手中的相機,按動快門,拍下了棺材裏的慘烈情形。
莫風這麽做的原因,是因為他擅長攝影,曾經在去年拿過本市攝影雙年展的新人獎。當他看到棺材裏的屍體後,立刻意識到拿獎的機會再次來臨了。目睹連環命案受害者的機會,不是每個攝影師都能遇到的。盡管手機拍照的像素並不高,但憑借事件的敏感性,再加上一定的後期圖像處理,同樣也能讓他的“攝影作品”在攝影展裏吸引所有人的眼球,並打敗其他對手。真實,不正是攝影的第一要素嗎?眼下的場景,就是真實凶案的現場,視覺衝擊力不言而喻!
而陳子言這麽做的理由,則是為了他那篇發在天涯社區蓮蓬鬼話裏的小說帖子。隻要把這張手機拍攝的照片發到論壇裏,還有誰敢說那篇小說僅僅是一篇虛構作品?誰還會懷疑“現實殺人事件”的真實性?哪怕圖片過於血腥,片刻就被那個叫莊秦的論壇版主刪掉,也能讓那些隻看了一眼的讀者口口相傳,令作品更加富有傳奇性——如果有恰好目睹圖片的讀者複製下來,並轉發其他讀者,那就更好了。手機拍照的像素並不高,那也無所謂,這正好可以凸顯事件的突發性與真實性。
陳子言幾乎能夠想象到,在蓮蓬鬼話裏發出這張圖片後,會造成多大的轟動效應。他慶幸自己能夠參加這場在深夜為馮舒舉行的奇特葬禮。嗬嗬,馮舒死了,也沒忘記給自己的作者帶來一點好處。或許這就是馮舒之死所體現的最大價值吧。
收好手機,他下意識地將雙手手指交叉在一起,使勁捏著骨節,指骨間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聲音。現在,他的心情好極了。
——直到這時,陳子言還依然以為馮舒死了。
如果當他知道馮舒才是這一係列凶案的製造者時,不知道他會不會驚訝得連下巴都掉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