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同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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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陽士人,負笈遠遊。臨行時對妻子說:“半年就回來。”年初走的,眼下重陽已經過了。露零白草,葉下空階。

妻子日夜盼望。

白日好過,長夜難熬。

一天晚上,卸罷殘妝,攤開薄被躺下了。

月光透過窗紗,搖晃不定。

窗外是官河。夜航船的櫓聲咿咿呀呀。

士人妻無法入睡。迷迷糊糊,不免想起往日和丈夫枕席親狎,翻來覆去折餅。

忽然門帷掀開,進來了一個美人。頭上珠花亂顫,係一襲絳色披風,笑吟吟地問道:

“姐姐,你是不是想見你家郎君呀?”

士人妻已經站在地上,說:

“想。”

美人說:“走!”

美人拉起士人妻就走。

美人走得很快,像飛一樣。

(她的披風飄了起來。)

士人妻也走得很快,像飛一樣。

她想:我原來能走得這樣輕快!

走了很遠很遠。

去了好大一會。美人伸手一指。

“來了。”

士人妻一看:丈夫來了,騎了一匹白騾子。

士人見了妻子,大驚,急忙下了坐騎,問:

“上哪兒去?”

美人說:“要去探望你。”

士人問妻子:“這是誰?”

妻子沒來得及回答,美人掩口而笑說:“先別忙問這問那,娘子奔波不易,郎君騎了一夜牲口,都累了。騾子也乏了。我家不遠,先到我家歇歇,明天一早再走,不晚。”

順手一指,幾步以外,就有個村落。

已經在美人家裏了。

有個小丫頭,趴在廊子上睡著了。

美人推醒小丫頭:“起來起來,來客了。”

美人說:“今夜月亮好,就在外麵坐坐。石台、石榻,隨便坐。”

士人把騾子在簷前梧桐樹上拴好。

大家就坐。

不大會,小丫頭捧來一壺酒,各色果子。

美人斟了一杯酒,起立致詞:

“鸞鳳久乖,圓在今夕,濁醪一觴,敬以為賀。”

士人舉杯稱謝:

“萍水相逢,打擾不當。”

主客談笑碰杯,喝了不少酒。

飲酒中間,士人老是注視美人,不停地和她說話。說的都是風月場中調笑言語,把妻子冷落在一邊,連一句寒暄的話都沒有。

美人眉目含情,和士人應對。話中有意,隱隱約約。

士人妻隻好裝呆,悶坐一旁,一聲不言語。

美人海量,嫌小杯不盡興,叫取大杯來。

這酒味甜,勁足。

士人說:“我不能再喝,不能再喝了。”

“一定要幹了這一杯!”

士人乜斜著眼睛,說:“你給我唱一支曲兒,我喝!”

美人取過琵琶,定了定弦,唱道: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聽蕉聲,一陣一陣細雨下,

何處與人閑磕牙?

望穿秋水,

不見還家。

潸潸淚似麻。

又是想他,

又是恨他,

手拿著紅繡鞋兒占鬼卦。

士人妻心想:這是唱誰呢?唱我?唱她?唱一個不知道的人?

她把這支小曲全記住了。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美人的聲音很甜。

放下琵琶,她舉起大杯,一飲而盡。

她的酒上來了。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水汪汪的。

“我喝多了,醉了,少陪了。”

她歪歪倒倒地進了屋。

士人也跟了進去。

士人妻想叫住他,門已經關了,插上了。

“這算怎麽回事?”

半天,也不見出來。

小丫頭伏在廊子上,又睡著了。

月亮明晃晃的。

“我在這兒呆著幹什麽?我走!”

可是她不認識路,又是夜裏。

士人妻的心頭貓抓的一樣。

她想去看看。

走近窗戶,聽到裏麵還沒有完事。

美人嬌聲浪氣,聲音含含糊糊。

丈夫氣喘籲籲,還不時咳嗽,跟往常和自己在一起時一樣。

士人妻氣得雙手直抖。

心想:我不如跳河死了得了!

正要走,見兄弟三郎騎一匹棗紅馬來了。

“你怎麽在這兒?”

“你快來,你姐夫正和一個女人做壞事哪!”

“在哪兒?”

“屋裏。”

三郎一聽,裏麵還在唧唧噥噥說話。

三郎大怒,撿了塊石頭,用力扔向窗戶。

窗欞折了幾根。

隻聽裏邊女人的聲音:“可了不得啦,郎君的腦袋破了!”

士人妻大哭:

“我想不到你把他殺了,怎麽辦呢?”

三郎瞪著眼睛說:

“你叫我來,才出得一口惡氣,又護漢子,怨兄弟,我不能聽你支使。我走!”

士人妻拽住三郎衣袖:

“你上哪兒去?你帶我走!”

“去你的!”

三郎一甩袖子,走了。

士人妻摔了個大跟頭。她驚醒了。

“啊,是個夢!”

第二天,士人果然回來了,騎了一匹白騾子。士人妻很奇怪,問:

“你騎的是白騾子?”

士人說:“這問得才怪,你不是看見了嗎?”

士人拴好騾子。

洗臉,喝茶。

士人說:“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

“一個什麽樣的夢?”

士人從頭至尾述說了一遍。

士人妻說:“我也做了一個夢,和你的一樣,我們倆做了同一個夢!”

正說著,兄弟三郎騎了一匹棗紅馬來了。

“我昨晚上做夢,姐夫回來了,你果然回來了!——你沒事?”

“有人扔了塊大石頭,正砸在我腦袋上。所幸是在夢裏,沒事!”

“扔石頭的是我!”

三人做了一個夢!

士人妻想:怎麽這麽巧呀?若說是夢,白騾子、棗紅馬,又都是實實在在的。這是怎麽回事呢?那個披絳色披風的美人又是誰呢?

正在癡呆呆的想,窗外官河裏有船揚帆駛過,船上有人彈琵琶唱曲,聲音甜甜的,很熟。推開窗戶一看,船已過去,一角絳色披風被風吹得搭在艙外飄飄揚揚了:

黃昏卸得殘妝罷,

窗外西風冷透紗。

…………

附記:此據《鳳陽士人》改寫。說是“新義”,實不新,我隻是把結尾改了一下。

一九八九年八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