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虎二題

字體:16+-

老虎吃錯人

山西趙城有一位老奶奶,窮得什麽都沒有。同族本家,都很富足,但從來不給她一點賙濟,隻靠一個獨養兒子到山裏打點柴,換點鹽米,勉強度日。一天,老奶奶的獨兒子到山裏打柴,被老虎吃了。老奶奶進山哭了三天,哭得非常淒慘。

老虎在洞裏聽見老奶奶哭,知道這是它吃的那人的老母親,老虎非常後悔。老虎心想:老虎吃人,本來不錯。老虎嘛,天生是要吃人的。如果吃的是壞人——強人,惡人,專門整人的人,那就更好。可是這回吃的是一個窮老奶奶的兒子,真是不應該。我吃了她兒子,她還怎麽活呀?老奶奶哭得呼天搶地,老虎聽得也直掉淚。

老奶奶哭了三天,愣了一會,說:“不行!我得告它去!”

老奶奶到了縣大堂,高喊:“冤枉!”

縣官升堂,問老奶奶:“告什麽人?”

“告老虎!”

“告老虎?”

老奶奶把老虎怎麽吃了她的獨兒子,哭訴了一遍。這位縣官脾氣倒挺好,笑笑地對老奶奶說:“我是縣官,治理一方,我可管不了老虎呀!”

“你不管老虎,隻管黃鼠狼?”

衙役們一齊吼叫:

“喴!不要胡說!”

衙役們要把老奶奶轟下堂,老奶奶死活不走,拍著縣大堂的方磚地,又哭又鬧。縣官叫她鬧得沒有辦法,隻好說:“好好好,我答應你,去捉這隻老虎。”這老奶奶還挺懂衙門裏的規矩,非要老爺發下火簽拘票不可。縣官隻好填了拘票,掣出一支火簽。可是,叫誰去呀?衙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無一人應聲。有一個衙役外號二百五,做事缺心眼,還愛喝酒,這天喝得半醉了,站出來說:“我去!”二百五當堂接了火簽拘票,老奶奶才走。縣官退堂,不提。

二百五回家睡了一覺,酒醒了,一摸枕頭旁邊的火簽拘票:“唔?我又幹了什麽缺心眼的事了?”二百五的心思,原想做一出假戲,把老奶奶糊弄走,好給老爺解圍,沒想到這火簽拘票是動真格的官法,開不得玩笑的。拘票上批明了比限日期,過期拘不到案犯,是要挨板子的。無奈,隻好求老爺派幾名獵戶陪他一塊進山,日夜在山穀裏貓著,希望隨便捕捉一隻老虎,就可以搪塞過去。不想過了一個月,也沒捉到一根老虎毛。二百五不知挨了多少板子,屁股都打爛了,隻好到東門外嶽廟去給東嶽大帝燒香跪拜,求東嶽大帝庇佑,一邊說,一邊哭。哭拜完了,轉過身,看見一隻老虎從外麵走了進來。二百五怕老虎吃他,直往後退。咳,老虎進來,往門當中一蹲,一動不動,不像要吃人的樣子。二百五乍著膽子,問:“是是是你吃了老奶奶奶奶的兒兒兒子嗎?”老虎點點頭。“是你吃了老奶奶的兒子,你就低下腦袋,讓我套上鐵鏈,跟我一起去見官。”老虎果然把腦袋低了下來。二百五抖出鐵鏈,給老虎套上,牽著老虎到了縣衙。

縣官對老虎說:“殺人償命,律有明文。你是老虎,我不能判你個斬立決、絞監候。不過,你吃了老奶奶的獨兒子,叫她怎麽生活呢?這麽著吧,你如果能當老奶奶的兒子,負責贍養老人,我就判你個無罪釋放。”老虎點點頭。縣官叫二百五給它鬆了鐵鏈,老虎舉起前爪衝縣官拜了一拜,走了。

老奶奶聽說縣官把老虎放了,氣得一夜睡不著。天亮開門,看見門外躺著一頭死鹿。老奶奶把鹿皮鹿肉鹿角賣了,得了不少錢。從此,隔個三五天,老虎就給老奶奶送來一頭麅子、一頭獐子、一頭麂子。老奶奶知道老虎都是天不亮送野物來,就開門等著它。日子長了,就熟了。有時老虎來了,老奶奶就對老虎說:“兒你累了,躺下歇會吧。”老虎就在房簷下躺下。人在屋裏躺著,虎在屋外躺著,相安無事。

街坊鄰居知道老奶奶家躺著老虎,都不敢進來,隻有二百五敢來。他和老虎混得很熟,二百五跟它說點什麽,老虎能懂。老虎心裏想什麽,動動爪子,搖搖尾巴,二百五也能明白。

老奶奶攢了不少錢,都放在一口白木箱子裏。老奶奶對老虎說:“這錢是你掙的!”老虎笑了,點點頭。

老奶奶死了。

二百五來了,老虎也來了。

老虎指指那口白木箱,示意二百五抱著。二百五不知道要他去幹什麽。老虎咬著他的衣角,走到一家棺材鋪,指指。二百五明白了,它要給老娘買口棺材。二百五照辦了。老虎又咬著二百五的衣角,二百五跟著它走。走到一家泥瓦匠門前,老虎又指指。二百五明白了,它要給老娘修一座墳。二百五也照辦了。

老虎對二百五拱拱前爪,進山了。

箱子裏還剩不少錢,二百五不知道怎麽處置,除了給自己買一瓶汾酒,喝了,其餘的就原數封存在老奶奶的屋裏。

老奶奶安葬時倒很風光,同族本家:小叔子、大伯子、八侄兒、九外甥披麻戴孝,到墳墓前致哀盡禮。致哀盡禮之後,就亂打了起來。原來他們之來,是知道老奶奶留下不少錢,來議論如何瓜分的。瓜分不均,於是動武。

正在打得難解難分,聽得“嗚——”一聲,全都嚇得四散奔逃:老虎來了。老虎對這些小叔子、大伯子、八侄兒、九外甥,每一個都盡到了禮數,平均對待,在每個人小腿上咬了一口。

剩下的錢做什麽用處呢?二百五問老虎。老虎咬著他的衣角,到了一家銀匠鋪,指指櫃櫥裏掛著的長命鎖。

“你,要,打,一,副,長,命,鎖?”

老虎點點頭。

“鎖上鏨什麽字?——‘長命百歲’?”

老虎搖搖頭。

“那麽,‘永錫遐昌’?”

老虎搖搖頭。

“那鏨什麽字?”

老虎比劃了半天,二百五可作了難,左思右想,豁然明白了,問老虎:

“給你鏨四個字:‘專吃壞人’?”

老虎連連點頭。

銀匠照式做好。二百五給老虎戴上。

嗚一聲,老虎回山了。

從此,凡是自己覺得是壞人的人,都不敢進這座山。

人變老虎

太原向杲,不好學文,而好習武,為人仗義,愛打抱不平。和哥哥向晟感情很好。向晟是個柔弱書生。但因為有這樣一個弟弟,在地方上也沒人敢欺負他。

向晟和一個妓女相好。這個妓女名叫波斯,長得甭提多好看了。向晟想娶波斯,波斯也願嫁向晟,隻是因為波斯的養母要的銀子太多,兩人未能如願。一年二年,波斯的養母年紀也大了,想要從良,要從良,得把波斯先嫁出去。有個莊公子,有錢有勢,不但在太原,在整個山西也沒人敢惹他。莊公子一向也喜歡波斯,願意納她為妾。養母跟波斯商量。波斯說:“既是想一同跳出火坑,就該一夫一妻地過個正經日子。這就是離了地獄進天堂了。若是做一房妾,那跟當妓女也差不了一蘿卜皮,我不願意。”——“那你的意思?”——“您要是還疼我,肯隨我的意,那我嫁向晟!”養母說:“行!我把身價銀子往下壓壓。”養母把信兒透給向晟,向晟竭盡家產,把波斯聘了回來。新婚舊好,恩愛非常。

莊公子聽說波斯嫁了向晟,大發雷霆。一來,他喜歡波斯;二來,一個窮書生奪了他看中的人,他莊公子的麵子往哪擱?一天,莊公子騎著高頭大馬,帶領一幫家丁,出城行獵。家丁一手拿著笛竽吹管,一手提著馬棒——驅趕行人給公子讓路。浩浩****,好不威風。將出城門,迎麵碰見向晟。莊公子破口大罵:

“向晟,你膽敢娶了波斯,你問過我嗎?”

“我願娶,她願嫁,與別人無幹。”

“你小子配嗎?”

“我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咋不配?”

“你小子還敢強嘴!”

喝令家丁:“給我打!”

家丁舉起馬棒,把向晟打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抬回家來,隻剩一口氣。

向杲聽到信,趕奔到哥哥家裏,向晟已經斷氣,新嫂子波斯伏在屍首上大哭。

向杲寫了狀子,告莊公子。縣署府衙,節節上告。不想縣尊府尹全都受了莊家的賄賂,告他不倒。

向杲跪倒在向晟靈前,說:“哥哥,兄弟對不起你!”

波斯在一旁,說:

“這仇,咱們就這麽咽下去了?你平時行俠仗義的,怎麽竟這樣沒有能耐!我要是男子漢,我就拿把刀宰了他!”向杲眼珠子轉了幾轉,一跺腳,說:“嫂子,你等著!我要是不把這小子的腦袋切下來,我就再不見你的麵!”

向杲揣了一把蘸了見血封喉的毒藥的匕首,每天藏伏在山路旁邊的葛針棵裏,等著莊公子。一天兩天,他的行跡漸漸被人識破。莊公子於是每次出來,都多帶家丁護衛,又請了幾位出名的武師當保鏢,照樣耀武揚威,出城打獵。而且每到林莽叢雜之處,還要大聲叫陣:

“向杲,你想殺我,有種的,你出來!”

向杲肺都氣炸了。但是,無計可施。他還是每天埋伏,等待機會。

一天,山裏下了暴雨,還夾著冰雹,打得向杲透不過氣來。不遠有一破破爛爛的山神廟,向杲到廟裏暫避。一進門,看見神廟後的牆上畫著一隻吊睛白額猛虎,向杲發狠大叫:

“我要是能變成老虎就好了!”

“我要是能變成老虎就好了!”

“我要是能變成老虎就好了!”

喊著喊著,他覺得身上長出毛來,再一看,已經變成一隻老虎。向杲心中大喜。

過不兩天,莊公子又進山打獵。向杲趴在山洞裏,等莊公子的人馬走近,突然躥了出來,撲了上去,一口把莊公子的腦袋咬下來,哢嚓哢嚓,嚼得粉碎,然後“嗚”一聲,穿山越澗而去,倏忽之間,已無蹤影。

向杲報了仇,覺得非常痛快,在山裏蹦蹦跳跳,倒也自在逍遙。但是他想起家中還有老婆孩子,我成了老虎,他們咋過呀?而且他非常想喝一碗醋。他心想:不行,我還得變回去,我還得變回去,我還得變回去。想著想著,他覺得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全都掉了。再一看,他已經變成一個人了,他還是向杲。隻是做了幾天老虎,非常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向杲搖搖晃晃,扶牆摸壁,回到自己家裏。進了門,到櫃櫥裏搬出醋缸子,咕嘟咕嘟喝了一氣,然後往**一躺。

家裏人正奇怪,他失蹤了好多天,上哪兒去了?問他,他說不出話,隻擺擺手,接著就呼呼大睡。

一連睡了三天。

波斯聽說兄弟回來了,特地來看看,並告訴他,莊公子腦袋被一隻老虎咬掉了。向杲叫家裏人關上門,悄悄地說:“老虎是我。我變的。千萬不敢說出去!可不敢山西話“不敢”是不能的意思。!”

日子久了,向杲有個小兒子,跟他的小夥伴們說:“莊公子的腦袋是我爸爸咬掉的。”

莊公子的老太爺知道了,寫了一張狀子,到縣衙告向杲,說向杲變成老虎,咬掉他兒子的腦袋。縣官閱狀,覺得過於荒誕,不予受理。

一九九一年十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