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自賞
作家在談到自己的作品時總要謙虛一番,很少稱為“自賞”的。這又何必。莊子雲:“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一個人寫作時有過什麽激動,在作品裏傾注了什麽樣的感情,是不是表達了想要表達的東西,是不是恰到好處,可以“提刀卻立,四顧躊躇”,這隻有作家自己感受最深。那麽“自賞”一下,有何不可?
有不少人問我:“你自己最滿意的小說是哪幾篇?”這倒很難回答。我隻能老實說:大部分都比較滿意。“哪一篇最滿意?”一般都以為《受戒》、《大淖記事》是我的“代表作”,似乎已有定評,但我的回答出乎一些人的意外:《職業》。
山西的評論家兼小說家李國濤,說我最好的小說是《職業》。有一位在新疆教古典文學的教授說他每讀《職業》的結尾都要流淚。這使我覺得很欣慰。
《職業》是一篇舊作,近半個世紀中,我曾經把它改寫過三次,直至八十年代,又寫了一次,才算定稿。
為什麽我要把這篇短短的小說(我很反對“小小說”這種提法)不厭其煩地一再改寫呢?
第四稿交給《人民文學》後,劉心武說:“為什麽這樣短的小說用這樣大的題目?”他讀了原稿,說:“是得用這樣大的題目。”
職業是對人的框定,是對人的生活無限可能的限製,是對自由的取消。一個人從事某種職業,就會死在這個職業裏,他的衣食住行,他的思想,全都是職業化了的。
小說中那個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孩子是一個真人。我在昆明的文林街每天可以看到他。我最初隻是對他有點憐憫: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學齡兒童”,卻過早地從事職業,為了養家。他的童年是沒有童年的童年,他在暫時擺脫他的職業時高喊了一聲街上的孩子摹仿他的叫賣聲,是一種自我調侃,一種浸透苦趣的自我調侃。同時,這也是對於被限製的生活的抗議。
第四稿我增寫了一些別的叫賣,作為這個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叫賣聲音的背景。有的脆亮,有的蒼老,也有賣楊梅和玉麥粑粑的苗族女孩子嬌嫩的聲音。這樣是為了注入更多的生活氣息。這樣,小說的主題就比原來拓寬了,也深化了。從童年的失去,擴展成為:
人世多苦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