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關於《虐貓》

字體:16+-

關於《虐貓》,本來沒有多少話好說。小說才那麽一點兒,可以印在一張明信片上。

小說是寫“**”的,是寄給“**”的一張生日卡。

這篇小說大概寫於一九八六年,其時離“**”結束已經十年了。但是人們沒有忘記“**”。“**”的許多事值得我們不斷反思。這篇小說可以說是“反思文學”。

“**”最大的損失是人的毀壞,人性的毀壞。人怎麽會變得這樣自私,這樣怯懦,並從極端的自私、怯懦之中滋生出那麽多的野蠻、邪惡和人類最壞的品德——殘忍呢?為什麽在我們的民族心理上會發生那樣大麵積的壞死?這次浩劫是民族劣根性的大暴露。整個民族都發了瘋,中了邪。隻有極少數人還能保存他們的良知。我們是“**”過來人,對這場浩劫的前因後果到現在還不能有深層的認識。後來者,比如現在的中學生,就更會覺得完全不可思議。

我沒有正麵寫“**”,我隻是從一個很小的側麵,並在幾度折射下反映了一點浩劫小景,寫“**”對孩子心靈的毒害,寫他們本來是純潔無瑕的性格怎樣被扭曲,被摧毀。

孩子如此,大人可知。

幾個孩子到處捉貓,把貓從六樓扔下來,是真事,就發生在我原來的宿舍樓裏。我親眼看見過他們用繩子把貓拉回來。他們用各種方法“玩”貓,有的是從別處移借來的。用乳膠把貓的爪子粘在藥瓶的蓋子裏,這種惡作劇倒不是孩子想出來的,是一個大人,一個年輕的幹部,並且我聽到他的“發明”是在“**”之後。“桀之惡,不如是其甚也。”寫小說,總要有所虛構,有所集中。

他們畢竟是孩子。孩子是無辜的。責任在大人。我即使在寫這些孩子的邪惡行徑時,也還在字裏行間寫了他們一點可愛之處,一點“童趣”。

我原來的宿舍樓是有人跳過樓(這在“**”中是極普通的事),但不是小說中所寫的李小斌的父親。把他寫成李小斌的父親是為了刺激李小斌和這幾個孩子的覺醒。

“李小斌、顧小勤、張小湧、徐小進沒有把大花貓從六樓上往下扔,他們把貓放了。”他們在罪惡裏陷得還不是那樣深,他們的人性回歸得比較早。他們是有希望的。

我們這個民族是有希望的。

希望,是這篇小說的“內思想”。因此,它不同於一般意義上的“傷痕文學”。

這篇小說篇幅很小。要使小說寫得很“小”,一是能不說的話,就不說;二是作者要控製自己的感情,在敘述語言上要盡量冷靜,不要帶很多感情色彩,盡量說得平平淡淡,好像作者完全無動於衷。越是好像無動於衷,才能使讀者感覺出作家其實是有很深的感觸的。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