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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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一篇談小說創作的短文中提到章太炎論汪容甫的駢文,“起止自在,無首尾呼應之式”,表示很欣賞。汪容甫能把駢體文寫得那樣“自在”,行雲流水,不講起承轉合那一套,讀起來很有生氣,不像一般四六文那樣呆板,確實很不容易。但這是指行文布局,不是說小說的情節和細節的安排。小說的情節和細節,是要有呼應的。

李笠翁論戲曲講究“密針線”,講究照應和埋伏。《閑情偶寄》有一段說得好:

編戲有如縫衣,其初則以完全者剪碎,其後又以剪碎者湊成。剪碎易,湊成難。湊成之工,全在針線緊密。一節偶疏,全篇之破綻出矣。每編一折,必須前顧數折,後顧數折。顧前者欲其照映,顧後者便於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劇中有名之人,關涉之事,與前此後此所說之話,節節俱要想到。

我是習慣於打好腹稿的。但一篇較長的小說,如超過一萬字,總不能從頭至尾每一個字都想好,有一個總體構思之後,總得一邊寫一想。寫的時候要往前想幾段,往後想幾段,不能寫這段隻想這段。有埋伏,有呼應,這樣才能使各段之間互相溝通,成為一體,否則就成了拚盤或北京人過年吃的雜拌兒。譬如一彎流水,曲折流去,不斷向前,又時時回顧,才能生動多姿。一邊寫一邊想,顧前顧後,會寫出一些原來沒有想到的細節,或使原來想到但還不夠鮮明的細節鮮明起來。我寫《八千歲》,寫了他允許兒子養幾隻鴿子,他自己有時也去看看鴿子,原來隻是想寫他也是個人,對生活的興趣並未泯滅,但他在被八舅太爺敲了一筆竹杠,到趙廚房去參觀滿漢全席,趙廚房說鴿蛋燕窩裏鴿蛋不夠,他說了一句:“你要鴿子蛋,我那裏有”,都是事前沒有想到的。隻是覺得他的處境又可憐又可笑,才信手拈來,寫了這樣一筆。他平日自奉甚薄,飲食粗糲,老吃“草爐燒餅”,遭了變故,後來吃得好一點,我是想到的。但讓他吃什麽,卻還沒有想好。直到寫到快結束時,我才想起在他的兒子把照例的“晚茶”——兩個燒餅拿來時,他把燒餅往桌上一拍,大聲說:“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麵!”邊寫邊想,前後照顧,可以情文相生,時出新意。

埋伏和照映是要慘淡經營的,但也不能過分地刻意求之。埋伏處要能輕輕一筆,若不經意。照映處要順理成章,水到渠成。要使讀者看不出斧鑿痕跡,隻覺得自自然然,完完整整,如一叢花,如一棵菜。雖由人力,卻似天成。如果使人看出來這裏是埋伏,這裏是照映,便成死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