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美——生命——《沈從文談人生》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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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做一件力不從心的事。

我發現我對我的老師並不了解。

曾經有一位評論家說沈先生是“空虛的作家”。沈先生說這話“很有見識”。這是反話。有一位評論家要求作家要有“思想”。沈先生說:“你們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說的是什麽意義。”這是氣話。李健吾先生曾說:“說沈從文沒有哲學。沈從文怎麽沒有哲學呢?他最有哲學。”這是真話麽?是真話。

不過作家的哲學都是零碎的,分散的,缺乏邏輯,缺乏係統,而且作家所用的名詞概念常和別人不一樣,有他的自己的意義,因此尋繹作家的哲學是困難的。

沈先生曾這樣描述自己:

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並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願問價錢上的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願意考查他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匯在動作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裏,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卻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另外一句話說來,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從文自傳·女難》)

這段話說得很美。說對了麽?說對了。但是隻說對了一半。沈先生並不完全是這樣。在另一處,沈先生說:

曾經有人詢問我:“你為什麽要寫作?”

我告他我這個鄉下人的意見:“因為我活到這世界裏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這點情緒同宗教情緒完全一樣。這點情緒促我來寫作,不斷的寫作,沒有厭倦,隻因為我將在各個作品各種形式裏,表現我對於這個道德的努力。”(《〈籬下集〉題記》)

沈先生在兩段話裏都用了“傾心”這個字眼。他所傾心的對象即使不是互相矛盾的,但也不完全是一回事。隻有把“最美麗最調和的風度”和“德性”統一起來,才能達到完整的宗教情緒。

沈先生是我見過的唯一的(至少是少有的)具有宗教情緒的人。他對人,對工作,對生活,對生命,無不用一種極其嚴肅的,虔誠篤敬的態度對待。

沈先生曾說:

我崇拜朝氣,歡喜自由,讚美膽量大的,精力強的……這種人也許野一點,粗一點,但一切偉大事業偉大作品就隻這類人有分。(《〈籬下集〉題記》)

沈先生又說:

我是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隻信仰“生命”。

寫《沈從文傳》的美國人金介甫說:“沈從文的上帝是生命。”

沈先生用這種遇事端肅的宗教情緒,像阿拉伯人皈依真主那樣走過了他的強壯、充實的一生。這對年輕人體認自己的價值,是有好處的。這些年理論界提出人的價值觀念,沈先生是較早地提出“生命價值”的,並且用他的一生實證了“生命價值”的人。

沈先生在文章中屢次使用的一個名詞是:“人性”。

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麵上建造崇樓傑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隻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築。這小廟供奉的是“人性”。作成了,你們也許嫌它式樣太舊了,形體太小了,不妨事。(《習作選集代序》)

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習作選集代序》)

“人性”是一個引起麻煩的概念,到現在也沒有扯清楚。是不是隻有具體的“人性”——其實就是階級性,沒有抽象的人性,即人類共有的本性?我們隻能從日常的生活用語來解釋什麽是人性,即美的、善的,是合乎人性的;惡的、醜的,是不合人性的。通常說“滅絕人性”,這個人“沒有人性”,就是這樣的意思。比如說一個人強奸幼女,“一點人性都沒有”。沈先生把“優美”、“健康”和“不悖人性”聯係在一起,是說“人性”是美的,善的。否定一般的,抽象的人性的一個惡果是十年浩劫的大破壞,而被破壞得最厲害的也正是“人性”,以致我們現在要呼喚“人性的回歸”。沈先生提出“人性”,我以為在提高民族心理素質上是有益的。

什麽是沈從文的宗教意識,沈從文的上帝,沈從文的哲學的核心?——美。

黑格爾提出“美是生命”的命題。我們也許可以反過來變成這樣的逆命題:“生命是美”,也許這運用在沈先生身上更為貼切一些。

美是人創造的。沈先生對人用一片銅,一塊泥土,一把線,加上自己的想象創造出美,總是驚奇不置。

沈先生有時把創造美的人和上帝造物混為一體。

這種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產生,一片銅,一塊石頭,一把線,一組聲音,其物雖小,可以見世界之大,並見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簡便的那個“人”。流星閃電刹那即逝,即從此顯示一種美麗的聖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皺眉,無不同樣可以顯出那種聖境。一個人的手足眉發在此一閃即逝的縹緲印象中,即無不可以見出造物者之手藝無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種感覺捕捉這種美麗神奇的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終生不滅。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將這種光影用文學組成形式,保留的比較完整的幾個人。這些人寫成的作品雖各不相同,所得啟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間被美麗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如中毒,如受電,當之者必喑啞萎悴,動彈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為美,恰恰如此。(《燭虛》)

沈先生對自然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有泛神傾向,他很易為“現象”所感動。河水,水上灰色的小船,黃昏將臨時黑色的遠山,黑色的樹,仙人掌籬笆間綴網的長腳蜘蛛,半枯的檉柳,翠湖的豬耳蓮,水手的歌聲,畫眉的鳴叫……都會使他強烈地感動,以至眼中含淚。沈先生說過:美麗總是使人哀愁的。

沈先生有時是生活在夢裏的。

夜夢極可怪。見一淡綠百合花,頸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點青漬,倚立門邊微微動搖。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極熟習的聲音在招呼:

“你看看好,應當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細看看。”

於是伸手觸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複微笑,如有所恃。因輕輕搖觸那個花柄,花蒂,花瓣。近花處幾片葉子全落了。

如聞歎息,低而分明。(《生命》)

這很難索解,但是寫得多美!

沈先生四十歲以後一直是在夢與現實之間飄遊的。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這裏的“我”、“人”都是複數,是抽象的“人”,哲學的“我”,而沈先生的思索,正如他自己所說,是“抽象的抒情”。

要理解一個作家,是困難的。

關先生編選的這本書雖是資料性的工具書,但從他的選擇、分類上,可以看出是有自己的看法的。關先生的工作細致、認真,值得感謝。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