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個“外星人”的回答
連農同誌:
你在很嚴肅地思考有關戲曲創作的問題。你提的問題我回答不了。今年春天,有一位報紙的編輯來采訪我,我信口談了一些對戲曲的看法,她戲稱我為“戲曲界的外星人”,大概是覺得我的某些話有點離奇。既承垂問,我也可以說一點“外星人語”。——其實都是陳芝麻爛穀子,毫不新鮮。
戲曲創作,千頭萬緒,歸根結底,也許隻是一個問題:戲曲觀念的更新。
中國戲曲是很有特點的,在世界戲劇之林中確實能夠自成體係。“無休止的程式”不是它目前不大景氣的病根。芭蕾不也是由程式組成的麽?中國戲曲有大量平庸甚至低劣的劇目,這些劇目被淘汰或將被淘汰,是自然的事。但是有永不凋謝的不朽的精品。比如昆曲的一些折子戲。有人說:有一出《癡夢》,我們就差堪**,可以對戲曲的前景不必過於悲觀,戲曲還是有振興的希望的。這話不是毫無道理。我們對上昆、蘇昆的同誌充滿敬意。昆曲目前並不怎麽上座(演員的獎金也不會多),但是他們確認為昆曲是中國民族藝術的精華,充滿信心,充滿熱情,挖掘整理,精益求精,雖不免清貧寂寞,卻自覺樂在其中,他們真是一些心靈很美的好人!我們在昆曲調演中看到他們聲情並茂,光彩照人的表演,不能不想到他們對於戲曲藝術的忠貞不渝的高貴的獻身精神,不能不感動。五十年代,昆曲曾以《十五貫》一出戲轟動全國;八十年代,昆曲又拿出這樣一批精致玲瓏,發人深思的折子戲,昆曲所惠於國人者多矣!從昆曲的兩次“進京”,使我想到一個問題,這反映出人們的戲曲觀念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我不是說像《癡夢》這樣的戲五十年代絕對不可能演出,但是相信是會遇到阻力的。人們會問:演出這樣的戲有什麽政治意義?對觀眾能起到什麽教育作用?這樣的問題很不好應付。——不像《十五貫》,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關心人民疾苦,重視調查研究,有人民性!(“人民性”是五十年代戲曲通行證上相當於“驗訖”的朱紅戳記)。《癡夢》如能在那時演出,大概會被歸入這樣一檔:藝術上可取,內容無害。一個戲曲作品的思想內容落得一個“無害”的評語,實在是非常可悲的事。《癡夢》的思想內容又豈止是“無害”而已呢?我不想在這裏探討《癡夢》的思想,更不想評說《十五貫》和《癡夢》的高下,我隻是說《癡夢》對許多人的戲曲觀的衝擊作用不可低估。《癡夢》(以及其他昆曲劇目如《迎像哭像》、《打虎遊街》、《偷詩》……)的出現,是戲曲工作者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對戲曲工作反思的結果,是對“四人幫”文藝專製主義的一個反撥。
五十年代,或按一般說法:“十七年”。我一點不想否定十七年戲曲工作的公認的巨大成績。但是我不讚成對十七年的戲曲工作作全麵肯定。有的同誌盛稱“十七年”,以為如果回到“十七年”一切就都好了,值得商榷。十七年,我們的各項工作,包括文藝工作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是“左”。難道戲曲獨能例外?文藝的“左”,集中在一點,是:為政治服務。三中全會以後,否定文藝為政治服務,是有非常深遠的曆史意義的。我們都是從“十七年”過來的。我們都深知政治標準第一,教育作用至上是個什麽滋味。第一和至上的結果是:概念化。十七年的許多戲,包括一些名劇,都帶有概念化的痕跡。第一和至上的惡性發展,就是“四人幫”時期的“主題先行”。“四人幫”的文藝“理論”,主要是“三突出”和“主題先行”。“三突出”,大家批判得很多了。但是我以為“主題先行”的危害性比“三突出”更為嚴重。“主題先行”不自“四人幫”始。“四人幫”以前就有,隻是沒有形諸文字,成為文藝的憲法。而且這種思想至今並未絕跡,至今仍是覆蓋在我們的文藝觀——戲曲觀的上空的陰雲。有的時候,雲層很厚。
應該認真地研究一下文藝——戲曲的社會功能,戲曲到底有什麽作用。應該科學地研究一下戲曲的接受美學。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用電子計算機測出一出戲對觀眾心理影響的波動曲線。我不想否定戲曲的教育作用,但是我認為這在觀眾的接受過程中是最後一個層次。沒有人花錢買票進劇場是為了受教育的。我覺得應該強調戲曲的美感作用和認識作用。觀眾進劇場,首先是為了得到美的享受(不止是娛樂,我是不同意戲曲有所謂單純的“娛樂作用”的)。這種美的享受,淨化了他們的靈魂,使他精神境界提高,使他自覺是一個高尚而文明的人。其次,戲曲引起他對曆史和現實的思索,使他加深了對世界特別是對我們這個民族的認識,增加了對民族的感情。如果要說教育作用,我以為這是最深刻的教育作用,比那種從某個戲曲人物身上提取供人學習的抽象道德規範的作用要實在得多。
如果采用這樣的標準,我覺得《癡夢》、《打虎遊街》,以及你信中提到的《鍾馗嫁妹》、《拾玉鐲》,和十七年的某些概念化的作品相比較,其“檔次”的高低,不言而喻。
應該強調劇作者的主體意識。近幾年大家嚷嚷提高劇作家的地位。我以為作家的地位首先是作家在作品中的地位,而不在當不當人民代表、政協委員。宏觀世界並不是凝固不動的,每一個劇作家隻能表現他所感知的世界。他有自己的思維方式,自己的表現技法,別人不能代替,劇作家不能隨人俯仰。黃山穀曾說:“聽它下虎口著,我不為牛後人。”就是你信中所說的不“跟在別人屁股後邊走”。國外的理論家近年致力於創作內部規律的研究。咱們的戲曲理論家是不是也可以研究研究劇作的內部規律,研究研究劇作家是怎樣寫成一個劇本的?如果能說出個道道來,這比給劇作家發一筆獎金更能使人鼓舞。這才是對劇作家真正的尊重。
最後,我覺得劇作家最好是一個詩人。布萊希特之所以偉大,不隻因為他創立了一個體係,提出間離效果說,首先,他是個非常有才華的大詩人。
劇作家也應該看看畫,比如羅中立的《吹渣渣》。
你問我你的創作之路,追求之路,探索之路該如何走,我隻能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地瞎扯一通,請原諒。
祝你碰壁!
汪曾祺
五月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