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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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遲同誌最近發表的談詩的通訊裏,幾次提到仿民歌體新詩的三字尾的問題。他提的這個問題是值得注意的。民歌固多三字尾,這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客觀事實。

並非從來就是如此。《詩經》時代的民歌基本上是四言的,其節拍是“二——二”,即用兩字尾。《詩經》有三言、五言、七言的句子,但是較為少見,不是主流。

三字尾的出現,蓋在兩漢之際,即在五言的民歌和五言詩的形成之際。五言詩的特點不在於多了一個字,而是節拍上起了變化,由“二——二”變成了“二——三”,也就是由兩字尾變成了三字尾。

從樂府詩可以看出這種變化的痕跡。樂府多用雜言。所謂雜言,與其說是字數參差不齊,不如說是節拍多變,三字尾和兩字尾同時出現,而其發展的趨勢則是三字尾逐漸占了上風。西漢的鐃歌尚多四字句,到了漢末的《孔雀東南飛》,則已是純粹的五字句,句句是三字尾了。

中國詩體的決定因素是句尾的音節,是雙音節還是三個音節,即是兩字尾還是三字尾。特別是雙數句,即“下句”的句尾的音節。中國詩(包括各體的韻文)的格律的基本形式是分上下句。上句,下句,一開一闔,形成矛盾,推動節奏的前進。一般是兩句為一個單元。而在節拍上起舉足輕重的作用的,是下句。盡管詩體千變萬化,總逃不出三字尾和兩字尾這兩種格式。

三字尾一出現,就使中國的民歌和詩在節拍上和以前詩歌完全改觀。這是一個劃時代的變化。

從五言發展到七言,是順理成章的必然趨勢。五言發展到七言,不像四言到五言那樣的費勁。隻要在五言的基礎上向前延伸兩個音節就行了。五言的節拍是“二——三”,七言的節拍是“二——二——三”。七言的民歌大概比七言詩早一些。我們相信,先有“柳枝”、“竹枝”這樣的七言的四句頭山歌,然後才有七言絕句。

七言一確立,民歌就完全成了三字尾的一統天下。

詞和曲在節拍上是對五、七言詩的一個反動。詞、曲也是由三字尾的句子和兩字尾的句子交替組織而成的。它和樂府詩的不同是樂府由兩字尾向三字尾過渡,而詞、曲則是有意識地在三字尾的句子之間加進了兩字尾的句子。《花間集》所載初期的小令,還帶有濃厚的五七言的痕跡。越到後來,越讓人感覺到,在詞曲的節拍中起著骨幹作用的,是那些兩字尾的句子。試看柳耆卿、周美成等人的慢詞和元明的散曲和劇曲,便可證明這點。詞、曲和詩的不同正在前者雜入了兩字尾。李易安說蘇、黃之詞乃“字句不葺”的小詩。所謂“字句不葺”,是因為其中有兩字尾。

詞、曲和民歌的關係,我們還不太清楚。一些舊稱來自“民間”的詞曲牌,如“九張機”、“山坡羊”之類,從嚴格的意義上講,能不能算是民歌,還很難說。似乎詞、曲自在城市的裏巷酒筵之間流行,而山村田野所唱的,一直仍是七言的民歌。

“柳枝”、“竹枝”,未嚐絕緒。直到今天,中國大部分地區的民歌仍以七言為主,基本上是七言絕句。大理白族的民歌多用“七、七、七、五”或“三、七、七、五”,實是七絕的一種變體。湖南的五句頭山歌是在七絕的後麵加了一個“搭句”,即找補了一句,也可說是七絕的變體。有些地區的民歌,一首隻有兩句,而且每句的字數比較自由,比如陝北的“信天遊”和內蒙的“爬山調”,但其節拍仍然是“二——二——三”,可以說這是“截句”之截,是半首七絕。總之,一千多年以來,中國的民歌,大部分是七言,四句,以致許多人一提起民歌,就以為這是說七言的四句頭山歌。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民歌”和四句頭山歌幾乎是同一概念。民歌即七言,七言即三字尾,“民歌”和“三字尾”分不開。因此,許多仿民歌體的新詩多用三字尾,不是沒有來由的。徐遲同誌的議論即由此而發,他似乎為此現象感到某種不安。

但不是所有的民歌都是三字尾。“花兒”就不是這樣。

“花兒”給人總的印象是雙字尾。

我分析了《民間文學》一九七九年第一期發表的《蓮花山“花兒”選》,發現“花兒”的格式有這樣幾種:

①四句,每句都用雙音節的語詞作為句尾,如:

尕梯子搭在(者)藍天上,雙手把星星摘上,

風雲雷電都管上,黨中央給下的膽量。

除去一些襯字,這實際上是一首六言詩。

②四句,每句的句尾用雙音節語詞,而在句末各加一個相同的語氣助詞,如:

政策回到山堖呢,社員起黑貪早呢,

趕著日月賽跑呢,尕日子越過越好呢。

除去四個“呢”字,還是一首六言詩。

**盅裏斟酒哩,人民心願都有哩,

敬給偉大的共產黨,一心緊跟你走哩。

這裏“有”、“走”本是單音節語詞,但在節拍上,“都有”、“你走”連在一起,給人一種雙音節語詞的感覺。這一首第三句是三字尾,於是使人感到在節拍上很像是“西江月”。

③四句,上句是三字尾,下句是兩字尾:

黑雲裏閃出個寶藍天,開紅了園裏的牡丹;

黨中央清算了“四人幫”的債,人民(們)心坎上喜歡。

④上句是七字句,下句是五字句,七、五、七、五。但下句加一個語氣助詞,這個助詞有延長感,當重讀(唱),與前麵的一個單音節語詞相連,構成雙音節的節拍,如:

山上的鬆柏綠油油地長,風吹(者)葉葉兒響哩;

人民的總理人民愛,由不得眼淚(吆)淌哩。

⑤四句,上句的句尾是雙音節語詞加語氣助詞,下句為單音節語詞加助詞。同上,下句的單音節語詞與語氣助詞相連,構成雙音節的節拍,如:

南山的雲彩裏有雨哩,地下青草(們)長哩;

毛主席的恩情暖在心裏哩,年年(吧)月月地想哩。

⑥五句,在四句體的第三句後插入一個三音節的短句,或各句都是兩字尾,或上句是三字尾,下句是兩字尾:

黨的陽光照上了,

山裏飛起鳳凰了,

心上的“花兒”唱上了,

有好政策,

才有了六月的會場了。

畫了南昌(者)畫延安,

常青鬆畫在個高山,

葉帥的功德高過天,

危難時,

把毛主席的旗幟肘端。

⑦六句,即在四句體的兩個上句之後各插入一個三音節的短句。上句常為三字尾,下句或用雙音節語詞,或以單音節語詞加語氣助詞構成雙音節:

雲消霧散的滿天霞,

彩雲飄,

花兒開紅(者)笑嚇;

群眾擁護敵人怕,

鄧副主席,

撥亂反正的膽大。

祁連山高(者)雲霧繞,

雪山水,

清亮亮流出個油哩!

葉帥八十(者)不服老,

邁大步,

新長征要帶個頭哩!

⑧六句、七句,下句句尾或用雙音節語詞,或以單音節語詞加一語氣助詞構成雙音節。

總之,“花兒”的節拍是以雙音節、兩字尾為主幹的。我們相信,如果聯係了曲調來考察,這種雙字尾的感覺會更加突出。“花兒”和三字尾的七言民歌顯然不屬於一個係統。如果說七字句的民歌和近體詩相近,那麽“花兒”則和詞曲靠得更緊一些。“花兒”的格律比較嚴謹,很像是一首樸素的小令。四句的“花兒”就其比興、抒情、敘事的結構看,往往可分為兩個單元,這和詞的分為上下兩片,也很相似。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花兒”是用漢語的少數民族(東鄉族、回族)的民歌,為什麽它有這樣獨特的節拍,為什麽它能獨立存在,自成係統,其間的來龍去脈,我們現在還一無所知。但這是一個很值得探討,並且非常有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