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童歌小議 少年諧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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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他現在已經當了爸爸了)曾在一個“少年之家”“上”過。有一次唱歌比賽,幾個男孩子上了台。指揮是一個姓肖的孩子。“預備——齊!”幾個孩子放聲歌唱:

排起隊,

唱起歌,

拉起大糞車。

花園裏,

花兒多,

馬蜂螫了我!

表情嚴肅,唱得很齊。

少年之家的老師傻了眼了:這是什麽歌?

一個時期,北京的孩子(主要是女孩子)傳唱過一首歌:

小孩小孩你別哭,

前麵就是你大姑。

你大姑羅圈腿,

走起路來扭屁股,

——扭屁股哎嗨喲哦……

這首歌是用山東柳琴的調子唱的,歌詞與曲調結合得恰好,而且有山東味兒。

這些歌是孩子們“胡編”出來的。如果細心搜集,單是在北京,就可以搜集到不少這種少年兒童信口胡編的歌。

對於孩子們自己編出來的這樣的歌,我們持什麽態度?

一種態度是鼓勵。截至現在為止,還沒有聽到一位少兒教育專家提出應該鼓勵孩子們這樣的創造性。

第二種態度是禁止。禁止不了,除非禁止人沒有童年。

第三種態度是不管,由它去。少年之家的老師對淘氣的男孩子唱那樣的歌,不知如何是好,隻是傻了眼。“傻了眼”不失為一種明智的態度。

第四種態度是研究它。我覺得孩子們編這樣的歌反映了一種逆反心理,甚至是對於強加於他們的過於嚴肅的生活規範,包括帶有教條意味的過於嚴肅的歌曲的抗議。這些歌是他們自己的歌。

第五種態度是向他們學習。作家應該向孩子學習。學習他們的信口胡編。第一是信口。孩子對於語言的韻律有一種先天的敏感。他們自己編的歌都非常“順”,非常自然,一聽就記得住。現在的新詩多不留意韻律,朦朧詩尤其是這樣。我不懂,是不是朦朧詩就非得排斥韻律不可?我以為朦朧詩尤其需要韻律。李商隱的不少詩很難“達詁”,但是聽起來很美。戴望舒的《雨巷》說的是什麽?但聽起來很美。聽起來美,便受到感染,於是似乎是懂了。不懂之懂,是為真懂。其次,是“胡編”。就是說,學習孩子們的滑稽感,學習他們對於生活的並不惡毒的嘲謔態度。直截了當地說:學習他們的胡鬧。

但是胡鬧是不易學的。這需要才能,我們的胡鬧才能已經被孔夫子和教條主義者敲打得一幹二淨。我們隻有正經文學,沒有胡鬧文學。再過二十年,才許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