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野鴨子是候鳥嗎?——美國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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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荷華河裏常年有不少野鴨子,遊來遊去,自在得很。聽在這個城市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住戶說,這些野鴨子原來也是候鳥,冬天要飛走的(愛荷華氣候跟北京差不多,冬天也頗冷,下大雪),近二三年,它們不走了,因為吃得太好了。你拿麵包扔在它們的身上,它們都不屑一顧。到冬天,愛荷華大學的學生用棉花給它們在大樹下絮了窩,它們就很舒服地躲在裏麵。它們不但是“公寓”,簡直像要永久定居了。動物的生活習性也是可以改變的。這些野鴨都長得極肥大,看起來和家鴨差不多。

在美國,汽車壓死一隻野鴨子是要罰錢的。高速公路上有一隻野鴨子,汽車就得停下來,等它不慌不忙地橫穿過去。

詩人保羅·安格爾的家(他家的門上釘了一塊銅牌,下麵一行是安格爾的姓,上麵一行是兩個隸書的中國字“安寓”,這一定是夫人聶華苓的主意)在一個小山坡上,下麵即是公路。由公路到安寓也就是二百米。他家後麵有一小塊略為傾斜的空地。每天都有一些浣熊來拜訪。給這些浣熊投放麵包,成了安格爾的日課。安格爾七十九歲生日,我寫了一首打油詩送給他。中有句雲:

心閑如靜水,

無事亦匆匆。

彎腰拾山果,

投食食浣熊。

聶華苓說:“他就是這樣,一天為這樣的事忙忙叨叨。”浣熊有點像小熊貓,尾巴有節,但較短,顏色則有點像大熊貓,黑白相間,胖乎乎的,樣子很滑稽。它們用前爪捧著麵包片,忙忙地嚼齧,有時停下來,向屋裏看兩眼。我們和它們隻隔了一扇安了玻璃的門,真是近在咫尺。除了浣熊,還有鹿。有時三隻、四隻,多的時候會有七隻。安格爾喂它們玉米粒,它們的“餐廳”地勢較浣熊的略高,玉米粒均勻地撒在草地上。一般情況下,它們大都在下午光臨。隔著窗戶,可以靜靜地看它們半天。它們吃玉米粒,安格爾和我喝“波爾本”,彼此相安無事。離開汽車不斷奔馳的公路隻有兩百米的地方有浣熊,有鹿,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事。烏熱爾圖烏熱爾圖,我國鄂溫克族小說家。曾和安格爾開玩笑,說:“我要是有一支槍,就可以打下一隻鹿。”安格爾說:“你拿槍打它,我就拿槍打你!”

美國的動物不知道怕人。我在愛荷華大學校園裏看見一隻野兔悠閑地穿過花圃,旁若無人。它不時還要停下來,四邊看看。它是在看風景,不是看有沒有“敵情”。

在斯潑淩菲爾德的林肯故居前草地看見一隻鬆鼠走過。我在中國看到的鬆鼠總是竄來竄去,驚驚慌慌,隨時作逃走的準備,像這樣在平地上“走”著的鬆鼠,還是頭一次見到。

白宮前麵草坪上有很多鬆鼠,有人用麵包喂它們,鬆鼠即於人的手掌中就食,自來自去,對人了無猜疑。

在保護動物這一點上,我覺得美國人比咱們文明。他們是絕對不會用槍打死白天鵝的。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