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似道之死
到漳州,除了想買幾頭水仙花,還想去看看木棉庵。木棉庵離漳州市不遠,汽車很快就到了。庵就在公路旁邊,由漳州至福州,此為必經之地,用不著專程跑去看。木棉庵是個極小的庵。門開著,隨便進出,無人管理。矮佛一尊,佛前一隻瓦香爐,空的。殿上無鍾磬,庭前有衰草,荒荒涼涼。庵當是後建的,南宋末年,想不是這樣,應當是個頗大的去處。庵外土坡上,有碑兩通,高過人,大字深刻:“鄭虎臣誅賈似道於此”。兩碑都是一樣,字體亦相類。碑陰無字,於賈似道、鄭虎臣事皆無記述。
我對賈似道所知甚少,隻知道他是一個荒唐透頂的誤國奸相。他在元人大兵壓境,國家危如累卵的時候還在葛嶺賜第的半閑堂裏鬥蟋蟀。很多人知道賈似道,是因為看了《紅梅閣》(川劇、秦腔、昆曲和京劇)。通過李慧娘這個複仇的女鬼的形象,使人對賈似道的專橫殘忍留下深刻的印象。但《紅梅閣》是虛構的傳奇。年輕時看過《古今小說》裏的《木棉庵鄭虎臣報冤》,隔了五十年,印象已淡;而且看的時候就以為這是小說家言,不足為據,不相信它有什麽史料價值。近讀元人蔣正子《山房隨筆》,並取《木棉庵鄭虎臣報冤》相對照,發現兩者記賈似道事基本相同。這位蔣正子不知道為什麽對賈似道那麽感興趣,《山房隨筆》隻是薄薄的一冊,最後的三大段倒都是有關賈似道的。我對蔣正子一無所知,但看來《山房隨筆》是嚴肅的書,不是信口開河,成書距南宋末年當不甚遠,有一段注明:“季一山閈為郡學正,為予道之。”非得之道聽途說,當可信。於是,我對《木棉庵鄭虎臣報冤》就另眼相看起來。
賈似道是宋理宗賈貴妃的兄弟,曆仕理宗、度宗、恭帝三朝,位極人臣,惡跡至多,不可勝數,自有《宋史》可查。他的最主要的罪惡是隱匿軍情,出師潰敗,斷送了南宋最後一點殘山剩水,造成亡國。
蒙古主蒙哥南侵,屯合州,遣忽必烈圍鄂州、襄陽。湖北勢危,樞密院一日接到三道告急文書,朝野震驚,理宗乃以賈似道兼樞密使京湖宣撫大使,進師漢陽,以解鄂州之圍。賈似道不得已拜命。師次漢陽,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將破,賈似道喪膽,乃密遣心腹詣蒙古營中,求其退師,許以稱臣納貝。忽必烈不許。會蒙古主蒙哥死於合州,忽必烈急於奔喪即位,遂許賈似道和議。約成,拔寨北歸。鄂州圍解,賈似道將稱臣納幣一手遮瞞,上表誇張鄂州之功。理宗亦以賈似道功同再造,下詔褒美。
元軍一時未即南下,南宋小朝廷暫得晏安。賈似道以中興功臣自居,日夕優遊湖上,門客作詞頌美者以千計。陸景思詞中稱之為“上天將相,平地神仙”。
理宗傳位度宗,加似道太師,封魏國公,許以十日一朝,大小朝政皆於私第裁決。平章私第,成了宰相衙門。
度宗在位十年,卒,趙繼位,是為恭帝。恭帝是個懦弱的小皇帝,在位僅僅兩年,凡事離不開賈似道。元軍分兵南下,襄、鄧、淮、揚,處處告急。賈似道遮瞞不過,隻得奏聞。恭帝對似道說:“元兵逼近,非師相親行不可。”於是下詔,以賈似道都督諸路軍馬。賈似道上表出師,聲勢倒是很大。其時樊城陷,鄂州破,元軍乘勢破了池州,賈似道不敢進前,次於魯港。部將逃的逃,死的死,諸軍已潰,戰守俱難,賈似道走入揚州城中,托病不出。宋室之亡,關鍵實在魯港一戰。
一時朝議,以為賈似道喪師誤國,乞族誅以謝天下,禦史交章劾奏,恭帝醒悟,乃下詔暴其罪,略雲:
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於誤國;都督專閫外之寄,律尤重於喪師。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曆相兩朝,曾無一善。變田製以傷國本凡有田者,皆須驗契,查勘來曆,質對四至,稍有不合,沒入其田;又丈量田地尺寸,如是有餘,即為隱匿,亦沒入。沒入田產,不知其數,一時騷然。,立士籍以阻人才似道極恨秀才,凡秀才應舉,須親書詳細履曆。又密令親信查訪,凡有詞華文采者,皆疑其造言生謗,尋其過誤,皆加黜落。。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至於寇逼,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致三軍解體,百將離心,社稷之勢綴旒,臣民之言切齒。姑示薄罰,俾爾奉祠。嗚呼!膺狄懲荊,無複周公之望;放兜殛鯀,尚寬《虞典》之誅,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這篇詔令見於《古今小說》,但看來是可靠的。詔令寫得四平八穩,對賈似道的罪惡概括得很全麵。這樣典重合體的四六,也不是一般書會先生所能措手的。
賈似道罷相,朝議以為罪不止此,台史交奏,都以為似道該殺。恭帝柔弱,念似道是三朝元老,不但沒有“族誅”,對似道也未加刑,隻是謫為高州團練副使,仍命於循州安置。“安置”一詞,意思含混。如此發落,實在過輕。
宋製,大臣安置遠州,都有個監押官。監押賈似道的,是鄭虎臣。鄭虎臣的確定,《木棉庵鄭虎臣報冤》與《山房隨筆》微有不同。《鄭虎臣報冤》雲:“朝議斟酌個監押官,須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隻雲“朝議”;《隨筆》則具體舉出“陳靜觀諸公欲置之死地,遂尋其平日極仇者監押”。鄭虎臣和賈似道有什麽仇?《隨筆》雲:“武學生鄭虎臣登科,(似道)輒以罪配之”;《鄭虎臣報冤》則說:“此人乃是太學生鄭隆之子,鄭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至於鄭虎臣請行,出於自願,是一致的。——循州路遠(在今廣東惠州市東),本不是一趟好差事。
鄭虎臣官職不高,隻是新假的武功大夫,但他是“天使”,路上一切他說了算。賈似道一路備受淩辱,苦不堪言,《鄭虎臣報冤》有較詳細的記載。到了漳州,漳州太守趙介如(此從《山房隨筆》,《鄭虎臣報冤》作趙分如),本是賈似道的門下客,設宴款待鄭虎臣及賈似道。《隨筆》雲:“似道遂坐於下。”《報冤》雲:“隻得另設一席於別室,使通判陪侍似道。”細節不同,似以《報冤》說較合理。趙介如察虎臣有殺賈意,勸虎臣要殺不如趁早,免得似道活受罪。《鄭虎臣報冤》雲:
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氣,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團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幹淨?”
《山房隨筆》則雲:
介如察其有殺賈意,命館人啟鄭,且以辭挑之……其館人語鄭雲:“天使今日押練使至此,度必無生理,曷若令速殞,免受許多苦惱。”
兩相比較,《隨筆》似更近情,這樣的話哪能在酒席上當麵直說,有一個中間人(館人)傳話,便婉轉得多。
鄭虎臣的回答,《報冤》雲:
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
《隨筆》雲:
“便是這物事,受得這苦,欲死而不死。”
《隨筆》較簡練,也更像宋朝人的語氣。《報冤》“虎臣笑道”,“笑道”頗無道理,為何而笑?
賈似道原是想服毒自殺的。《隨筆》雲:
虎臣一路淩辱,至漳州木棉庵病泄瀉。踞虎子,欲絕。虎臣知其服腦子求死。
《鄭虎臣報冤》寫得較細致:
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覺腹中痛極,討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
腦子、冰腦,即冰片,是龍腦樹幹分泌的香料,過去常摻入香末同燒,“瑞腦銷金獸”便是指的這東西。中藥鋪以微量入丸散,治瘡癤有效,多吃了,是會致命的。
似道服毒後,還是叫鄭虎臣打死的。《鄭虎臣報冤》:
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萬生靈死於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將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
這未免有點小說的渲染,《隨筆》隻兩句話,反倒幹脆:
乃雲:“好教作隻恁地死!”遂趯數下而殂。
《木棉庵鄭虎臣報冤》應該說是曆史小說,嚴格意義的曆史小說。是小說,當然會有些虛構,有些想象之詞,但檢對《山房隨筆》,覺得其主要情節都是有根據的。其立意也是嚴肅的:以垂炯戒。這和《拗相公飲恨半山堂》的存有偏見,《蘇小妹三難新郎》純為娛樂,隨意杜撰,是很不相同的。現在許多寫曆史題材的作品,尤其是電視劇,簡直是瞎編,如寫李太白與楊貴妃戀愛,就更不像話了。我覺得《木棉庵鄭虎臣報冤》是短篇曆史小說的一個典範:材料力求有據,寫得也並非不生動。今天寫曆史題材的作品仍可取法。這,就是我寫這篇文章的目的。
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