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鍾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很早很早以前(大概從宋朝開始)就有人提出過懷疑,認為夜半不是撞鍾的時候。我從小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夜半不是撞鍾的時候呢?我的家鄉就是夜半撞鍾的。而且隻有夜半撞。半夜,子時,十二點。別的時候,白天,還聽不到撞鍾。“暮鼓晨鍾”。我們那裏沒有晨鍾,隻有夜半鍾。這種鍾,叫做“幽冥鍾”。撞鍾的是承天寺。
關於承天寺,有一個傳說。傳說張士誠是在這裏登基的。張士誠是泰州人。泰州是我們的鄰縣。史稱他是鹽販出身。鹽販,即販私鹽的。中國的鹽,秦漢以來,就是官賣。賣鹽的店,稱為“官鹽店”。官鹽稅重,價昂。於是有人販賣私鹽。賣私鹽是犯法的事。這種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錢不要命。遇到緝私的官兵,便要動武。這種人在官方的文書裏被稱為“鹽匪”。瓦崗寨的程咬金就販過私鹽。在蘇北裏下河一帶,一提起“私鹽販子”或“販私鹽的”,大家便知道這是什麽角色。張士誠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元至正十三年,他從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鄉高郵。次年,稱“誠王”,國號“周”。我的家鄉還出過一位皇帝(他不是我們縣的人,但稱王確是在我們縣),這實在應該算是我們縣曆史上的第一號大人物。我們縣的有名人物最古的是秦王子嬰。現在還有一條河,叫子嬰河。以後隔了很多年,出了一個秦少遊。再以後,出了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但是真正叱吒風雲的英雄,應該是張士誠。可是我前幾年回鄉,翻看縣誌,關於張士誠,竟無一字記載,真是怪事!
但是民間有一些關於張士誠的傳說。
張士誠在承天寺登基,找人來寫承天寺的匾。來了很多讀書人。他們提起筆來,剛剛寫了兩筆,就叫張士誠拉出去殺了。接連殺了好幾個。旁邊的人問他:“為什麽殺他們?”張士誠說:“你看看他們寫的是什麽?‘了’,是個了字!老子才當皇帝就‘了’了,日他媽媽的!”後來來了個讀書人。他先寫了一個“王”字,再寫了左邊的“フ”,右邊的“く”,再寫上邊的“乛”,然後一豎到底。張士誠一看大喜,連說:“這就對了!——先稱王,左有文臣,右有武將,戴上平天冠,皇基永固,一貫到底!——賞!”
我小時讀的小學就在承天寺的旁邊,每天都要經過承天寺,曾經細看過承天寺山門的石刻的匾額,發現上麵的“承”字仍是一般筆順,合乎八法的“承”字,沒有先稱王、左文右武、戴了皇冠、一貫到底的痕跡。
我也懷疑張士誠是不是在承天寺登的基,因為承天寺一點也看不出曾經是一座皇宮的格局。
承天寺在城北西邊,挨近運河。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一座善因寺,廟產甚多,最為鮮明華麗,就是小說《受戒》裏寫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一座是天王寺,就是陳小手被打死的寺。天王寺佛事較盛。寺西門外有一片空地,時常有人家來“燒房子”。燒房子似是我鄉特有的風俗。“房子”是紙紮店紮的,和真房子一樣,隻是小一些。也有幾層幾進,有堂屋臥室,房間裏還有座鍾、水煙袋,日常所需,一應俱全。照例還有一個後花園,裏麵“種”著花(紙花)。房子立在空地上,小孩子可以走進去參觀。房子下麵鋪了一層稻草。天王寺的和尚敲著鼓磬鐃鈸在房子旁邊念一通經(不知道是什麽經),這一家的一個男丁舉火把房子燒了,於是這座房子便歸該宅的先人冥中收用了。天王寺氣象遠不如善因寺,但房屋還整齊,——因此常常駐兵。獨有承天寺,卻相當殘破了。寺是古寺。張士誠在這裏登基,雖不可靠,但說不定元朝就已經有這座寺。
一進山門,哼哈二將和四大天王的顏色都暗淡了。大雄寶殿的房頂上長了好些枯草和瓦鬆。大殿裏很昏暗,神龕佛案都無光澤,觸鼻是陳年的香灰和塵土的氣息。一點聲音都沒有,整座寺好像是空的。偶爾有一兩個和尚走動,衣履敝舊,神色淒涼。——不像善因寺的和尚,一個一個,都是紅光滿麵的。
大殿西側,有一座羅漢堂。羅漢也多年沒有裝金了。長眉羅漢的眉毛隻剩了一隻,那一隻不知哪一年脫落了,他就隻好撚著一隻單獨的眉毛坐在那裏。羅漢堂外麵,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
羅漢堂東南角有一口鍾,相當高大。鍾用鐵鏈吊在很粗壯的木架上。旁邊是從房梁掛下來的撞鍾的木杵。鍾前是一尊地藏菩薩的一尺多高的金身佛像。地藏菩薩戴著毗盧帽,跏趺而坐,低眉閉目,神色慈祥。地藏菩薩前麵點著一盞小油燈,燈光幽微。
在佛教的菩薩裏,老百姓最有好感的是兩位。一位是觀世音菩薩,因為他(她)救苦救難。另一位便是地藏菩薩。他是釋迦滅後至彌勒出現之間的救度天上以至地獄一切眾生的菩薩。他像大地一樣,含藏無量善根種子。他是地之神,是一位好心的菩薩。
為什麽在鍾前供著一尊地藏菩薩呢?因為這鍾在半夜裏撞,叫“幽冥鍾”,是專門為難產血崩而死的婦人而撞的。不知道為什麽,人們以為血崩而死的女鬼是居處在最黑最黑的地獄裏的,——大概以為這樣的死是不潔的,罪過最深。鍾聲,會給她們光明。而地藏菩薩是地之神,好心的菩薩,他對死於血崩的女鬼也會格外慈悲的,所以鍾前供地藏菩薩,極其自然。
撞鍾的是一個老和尚。相貌清臒,高長瘦削。他已經幾十年不出山門了。他就住在羅漢堂裏。大鍾東側靠牆,有一張矮矮的禪榻,上麵有一床薄薄的藍布棉被,這就是他的住處。白天,他隨堂粥飯,灑掃庭除。半夜,起來,剔亮地藏菩薩前的油燈,就開始撞鍾。
鍾聲是柔和的、悠遠的。
“東——嗡……嗡……嗡……”
鍾聲的振幅是圓的。“東——嗡……嗡……嗡……”,一圈一圈地擴散開。就像投石於水,水的圓紋一圈一圈地擴散。
“東——嗡……嗡……嗡……”
鍾聲撞出一個圓環,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地獄裏受難的女鬼看見光了。她們的臉上現出了歡喜。“嗡……嗡……嗡……”金色的光環暗了,暗了,暗了……又一聲,“東——嗡……嗡……嗡……”又一個金色的光環。光環擴散著,一圈,又一圈……
夜半,子時,幽冥鍾的鍾聲飛出承天寺。
“東——嗡……嗡……嗡……”
幽冥鍾的鍾聲擴散到了千家萬戶。
正在酣睡的孩子醒來了,他聽到了鍾聲。孩子向母親的身邊依偎得更緊了。
承天寺的鍾,幽冥鍾。
女性的鍾,母親的鍾……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四日中午,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