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茶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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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戶戶離不開醬園。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倒有三件和醬園有關:油、醬、醋。

連萬順是東街一家醬園。

他家的門麵很好認,是個石庫門。麻石門框,兩扇大門包著鐵皮,用**鐵釘釘出如意雲頭。本地的店鋪一般都是“鋪闥子門”,十二塊、十六塊門板,晚上上在門坎的槽裏,白天卸開。這樣的石庫門的門麵不多。城北隻有那麽幾家。一家恒泰當,一家豫豐南貨店。恒泰當倒閉了,豫豐失火燒掉了。現在隻剩下北市口老正大棉席店和東街連萬順醬園了。這樣的店麵是很神氣的。尤其顯眼的是兩邊白粉牆的兩個大字。黑漆漆出來的。字高一丈,頂天立地,筆劃很粗。一邊是“醬”,一邊是“醋”。這樣大的兩個字!全城再也找不出來了。白牆黑字,非常幹淨。沒有人往牆上貼一張紅紙條,上寫:“出賣重傷風,一看就成功”;小孩子也不在牆上寫:“小三子,吃狗屎”。

店堂也異常寬大。西邊是櫃台。東邊靠牆擺了一溜豆綠色的大酒缸。酒缸高四尺,瑩潤光潔。這些酒缸都是密封著的。有時打開一缸,由一個徒弟用白鐵唧筒把酒汲在酒壇裏,酒香四溢,飄得很遠。

往後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青磚鋪地,整整齊齊排列著百十口大醬缸。醬缸都有個帽子一樣的白鐵蓋子。下雨天蓋上。好太陽時揭下蓋子曬醬。有的醬缸當中掏出一個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醬油從井壁滲出,這就是所謂“抽油”。西邊有一溜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小磨坊。一頭驢子在裏麵磨芝麻或豆腐。靠北是三間瓦屋,是做醬菜、切蘿卜幹的作坊。有一台鍋灶,是煮茶幹用的。

從外往裏,到處一看,就知道這家醬園的底子是很厚實的。——單是那百十缸醬就值不少錢!

連萬順的東家姓連。人們當麵叫他連老板,背後叫他連老大。都說他善於經營,會做生意。

連老大做生意,無非是那麽幾條:

第一,信用好。連萬順除了做本街的生意,主要是做鄉下生意。東鄉和北鄉的種田人上城,把船停在大淖,拴好了船繩,就直奔連萬順,打油、買醬。鄉下人打油,都用一種特製的油壺,廣口,高身,外麵掛了醬黃色的釉,壺肩有四個“耳”,耳裏拴了兩條麻繩作為拎手,不多不少,一壺能裝十斤豆油。他們把油壺往櫃台上一放,就去辦別的事情去了。等他們辦完事回來,油已經打好了。油壺口用厚厚的桑皮紙封得嚴嚴的。桑皮紙上蓋了一個墨印的圓印:“連萬順記”。鄉下人從不懷疑油的份量足不足,成色對不對。多年的老主顧了,還能有錯?他們要的十斤幹黃醬也都裝好了。裝在一個元寶形的粗篾淺筐裏,筐裏襯著荷葉,豆醬拍得實實的,醬麵蓋了幾個紅曲印的印記,也是圓形的。鄉下人付了錢,提了油壺醬筐,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第二,連老板為人和氣。鄉下的熟主顧來了,連老板必要起身招呼,小徒弟立刻倒了一杯熱茶遞了過來。他家櫃台上隨時點了一架盤香,供人就火吸煙。鄉下人寄存一點東西,雨傘、扁擔、籮筐、犁鏵、壇壇罐罐,連老板必親自看著小徒弟放好。有時竟把準備變賣或送人的老母雞也寄放在這裏。連老板也要看著小徒弟把雞拎到後麵廊子上,還撒了一把酒糟喂喂。這些雞的腳爪雖被捆著,還是臥在地上高高興興地啄食,一直吃到有點醉醺醺的,就閉起眼睛來睡覺。

連老板對孩子也很和氣。醬園和孩子是有緣的。很多人家要打一點醬油,打一點醋,往往派一個半大孩子去。媽媽盼望孩子快些長大,就說:“你快長吧,長大了好給我打醬油去!”買醬菜,這是孩子樂意做的事。連萬順家的醬菜樣式很齊全:蘿卜頭、十香菜、醬紅根、糖醋蒜……什麽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極細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脆的。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一到過年,孩子們就惦記上連萬順了。連萬順每年預備一套鑼鼓家夥,供本街的孩子來敲打。家夥很齊全,大鑼、小鑼、鼓、水鑔、碰鍾,一樣不缺。初一到初五,家家店鋪都關著門。幾個孩子敲敲石庫門,小徒弟開開門,一看,都認識,就說:“玩去吧!”孩子們就一窩蜂奔到後麵的作坊裏,操起案子上的鑼鼓,乒乒乓乓敲打起來。有的孩子敲打了幾年,能敲出幾套十番,有板有眼,像那麽回事。這條街上,隻有連萬順家有鑼鼓。鑼鼓聲使東街增添了過年的氣氛。敲夠了,又一窩蜂走出去,各自回家吃飯。

到了元宵節,家家店鋪都上燈。連萬順家除了把四張玻璃宮燈都點亮了,還有四張雕鏤得很講究的走馬燈。孩子們都來看。本地有一句歇後語:“鄉下人不識走馬燈,——又來了!”這四張燈裏周而複始,往來不絕的人馬車炮的燈影,使孩子百看不厭。孩子們都不是空著手來的,他們牽著兔子燈,推著繡球燈,係著馬燈,燈也都是點著了的。燈裏的蠟燭快點完了,連老板就會捧出一把新的蠟燭來,讓孩子們點了,換上。孩子們於是各人帶著換了新蠟燭的紙燈,呼嘯而去。

預備鑼鼓,點走馬燈,給孩子們換蠟燭,這些,連老大都是當一回事的。年年如此,從無疏忽忘記的時候。這成了製度,而且簡直有點宗教儀式的味道。連老大為什麽要這樣鄭重地對待這些事呢?這為了什麽目的,出於什麽心理?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第三,連老板很勤快。他是東家,但是不當“甩手掌櫃的”。大小事他都要過過目,有時還動動手。切蘿卜幹、蓋醬缸、打油、打醋,都有他一份。每天上午,他都坐在門口晃麻油。炒熟的芝麻磨了,是芝麻醬,得盛在一個淺缸盆裏晃。所謂“晃”,是用一個紫銅錘出來的中空的圓球,圓球上接一個長長的木把,一手執把,把圓球在麻醬上輕輕的壓,壓著壓著,油就滲出來了。醬渣子沉於盆底,麻油浮在上麵。這個活很輕鬆,但是費時間。連老大在門口晃麻油,是因為一邊晃,一邊可以看看過往行人。有時有熟人進來跟他聊天,他就一邊聊,一邊晃,手裏嘴裏都不閑著,兩不耽誤。到了下午出茶幹的時候,醬園上上下下一齊動手,連老大也算一個。

茶幹是連萬順特製的一種豆腐幹。豆腐出淨渣,裝在一個一個小蒲包裏,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抽油,上麵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麻包裏倒出來。這種茶幹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心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每一塊當中還帶著三個字:“連萬順”,——在紮包時每一包裏都放進一個小小的長方形的木牌,木牌上刻著字,木牌壓在豆腐幹上,字就出來了。這種茶幹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裏麵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做“茶幹”。連老大監製茶幹,是很認真的。每一道工序都不許馬虎。連萬順茶幹的牌子闖出來了。車站、碼頭、茶館、酒店都有賣的。後來竟有人專門買了到外地送人的。雙黃鴨蛋、醉蟹、董糖、連萬順的茶幹,湊成四色禮品,饋贈親友,極為相宜。

連老大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開醬園的老板,一個普普通通、正正派派的生意人,沒有什麽特別處。這樣的人是很難寫成小說的。

要說他的特別處,也有。有兩點。

一是他的酒量奇大。他以酒代茶。他極少喝茶。他坐在賬桌上算賬的時候,麵前總放一個豆綠茶碗。碗裏不是茶,是酒,——一般的白酒,不是什麽好酒。他算幾筆,喝一口,什麽也不“就”。一天老這麽喝著,喝完了,就自己去打一碗。他從來沒有醉的時候。

二是他說話有個口頭語:“的時候”。什麽話都要加一個“的時候”。“我的時候”、“他的時候”、“麥子的時候”、“豆子的時候”、“貓的時候”、“狗的時候”……他說話本來就慢,加了許多“的時候”,就更慢了。如果把他說的“的時候”都刪去,他每天至少要少說四分之一的字。

連萬順已經沒有了。連老板也故去多年了。五六十歲的人還記得連萬順的樣子,記得門口的兩個大字,記得醬園內外的氣味,記得連老大的聲音笑貌,自然也記得連萬順的茶幹。

連老大的兒子也四十多了。他在縣裏的副食品總店工作。有人問他:“你們家的茶幹,為什麽不恢複起來?”他說:“這得下十幾種藥料,現在,誰做這個!”

一個人監製的一種食品,成了一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產,真也不容易。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後記

我現在住的地方叫做蒲黃榆。曹禺同誌有一次為一點事打電話給我,順便問起:“你住的地方的地名怎麽那麽怪?”我搬來之前也覺得這地名很怪:“捕黃魚?——北京怎麽能捕得到黃魚呢?”後來經過考證,才知道這是一個三角地帶,“蒲黃榆”是三個舊地名的縮稱。“蒲”是東蒲橋,“黃”是黃土坑,“榆”是榆樹村。這猶之“陝甘寧”、“晉察冀”,不知來曆的,會覺得莫名其妙。我的住處在東蒲橋畔,因此把這三篇小說題為《橋邊小說》,別無深意。

這三篇寫的也還是舊題材。近來有人寫文章,說我的小說開始了對傳統文化的懷戀,我看後啞然。當代小說尋覓舊文化的根源,我以為這不是壞事。但我當初這樣做,不是有意識的。我寫舊題材,隻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裏有較真切的了解和較深的感情。我也願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複沉澱,除淨火氣,特別是除淨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對於現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幹》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鍾》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隻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構尤其隨便,想到什麽寫什麽,想怎麽寫就怎麽寫。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過苦心經營的)。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衝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