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鮑團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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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團長是保衛團的團長。

保衛團是由商會出錢養著的一支小隊伍。保衛什麽人?保衛大商家和有錢有勢的紳士大戶人家,防備土匪進城搶劫。這支隊伍樣子很奇怪。說兵不是兵。他們也穿軍裝,打綁腿,可是軍裝綁腿既不是草綠色的,也不是灰色的,而是“海昌藍”的。——也不像警察,警察的製服是黑的。叫做“團”,實際上隻有一排人。多半是從各種雜牌軍開小差下來的。他們的任務是每天晚上到大街小巷巡邏一遍。有時大戶人家辦紅白喜事,鮑團長會派兩個弟兄到門口去站崗。他們也出操,拔正步。拔正步對他們是沒有什麽意義的,因為他們從來不參加檢閱。日常無事,就在團部擦槍。下雨天更是擦槍的日子。

保衛團的團部在承誌橋。承誌橋在承誌河上。承誌河由通湖橋流下來,向東匯入護城河,終年是有水的。承誌橋是一座木橋。這座橋有點特別,上有瓦蓋的頂,兩邊有“美人靠”——兩條長板,板上設有有弧度的欄杆,可以倚靠,故名“美人靠”。這座橋下雨天可以躲雨,夏天可以乘涼。靠在“美人靠”上看橋下河水,是一種享受。橋上時常有賣熟荸薺的擔子,可以“抽牌九”的賣花生糖、芝麻糖的挑子。橋之北有一家木廠,沿河堆了很多杉木。放學的孩子喜歡在杉木梢頭跳躍,於杉木的彈動起落中得到快樂。木廠之西,是楊家巷。承誌橋以南一帶也統稱為承誌橋。保衛團的團部在承誌橋的東麵。原本是一個祠堂。房屋很寬敞。西麵三大間是辦公室。後牆貼著總理遺像,兩邊是“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總理遺像下是一張大辦公桌。南北兩邊靠牆立著槍架子,二十來枝漢陽造七九步槍整齊地站著。一邊牆上有三枝“二膛盒子”。

鮑團長名崇嶽,山東掖縣人,行伍出身。十幾歲就投了張宗昌的部隊。張宗昌被打垮了,他在孫傳芳的“聯軍”裏幹了幾年。孫傳芳下野,他參加了國民革命軍——這一帶人稱之為“黨軍”,屢升為營長。行軍時可以騎馬,有一個勤務兵。

他很少談軍旅生活,有時和熟朋友,比如楊宜之,茶餘酒後,也聊一點有趣的事。比如:在戰壕裏也是可以抽大煙的。用一個小茶壺,把壺蓋用洋蠟燭油焊住,壺蓋上有一個小孔,就可以安煙泡,茶壺嘴便是煙槍,點一個小蠟燭頭,——是煙燈。也可以喝酒。不少班排長背包裏有一個“酒饅頭”。把饅頭在高粱酒裏泡透,曬幹;再泡,再曬幹。沒酒的時候,掰兩片,在涼水裏化開,這便是酒。楊宜之問他,聽說張宗昌隊伍裏也有軍歌:

三國戰將勇,

首推趙子龍。

長阪坡前逞啊英雄。

還有張翼德,

黑頭大腦殼……

鮑團長哈哈大笑,說:“有!有!有!”

鮑崇嶽怎麽會到這個小縣城來當一個保衛團長呢?他所在的那個團駐紮到這個縣,在地方黨政紳商的接風宴會上,意外地見到小時候一同讀私塾的一個老同學,在縣政府當秘書,他鄉遇故,酒後暢談。鮑崇嶽表示,他對軍隊生活已經厭倦,希望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住下來,寫寫字。老同學說:“這好辦,你來當保衛團長。”老同學找商會會長王蘊之一說,王蘊之欣然同意,說:“薪金按團長待遇。隻是對鮑營長來說,太屈尊了。”老同學說:“他這人,我知道,無所謂。”

王蘊之為什麽歡迎鮑崇嶽來當保衛團長呢?一來,保衛團的兵一向吊兒郎當,需要有人來管束;更重要的是:有他來,可以省掉商會乃至縣政府的許多麻煩。這個縣在運河岸邊,過往的軍隊很多。鮑崇嶽在軍隊上的朋友很多,有的是舊同事,有的是換帖的把兄弟,有的是都在幫,都是安清門裏的。鮑崇嶽可以充當軍隊和地方的橋梁。過境或駐紮的軍隊要糧要草要供應,有鮑崇嶽去拜望一下,敘敘舊,就可以少要一點。有點糾紛磨擦,鮑崇嶽一張片子,就能大事化小。有鮑崇嶽在,部隊的營團長也不便縱任士兵胡作非為。鮑團長對保障地方的太平安靜,實在起很大作用。因此,地方上的人對他很有好感,很尊敬。在這個小縣城裏,一個保衛團長也算是頭麵人物。

鮑團長的日子過得很瀟灑,隔了三五天,他到團部來一次,泡一杯茶,翻翻這幾天的新聞報、老申報,批幾張報銷條子,——所報的無非是擦槍油、棉絲、火伕買的蘆柴、煤塊、洋鐵壺,到承誌橋一帶人家升起煮中飯的炊煙,就站起身來。值日班長喊了一聲“立正”,他已經跨出保衛團部大門的麻石門檻。

鮑團長是個大塊頭,方肩膀,長方臉,方下巴。留一個一寸長短的平頭,——當時這叫“陸軍頭”,很有軍人風度,但是言談舉止溫文爾雅。他是行伍出身,但在從軍前讀過幾年私塾。塾師是個老秀才,能寫北碑大字。鮑團長筆下通順,函牘往來,不會鬧笑話,受塾師影響,也愛寫字。當地有人恭維他是“儒將”,鮑團長很謙虛地說:“儒將,不敢當,俺是個老粗”,但是對這樣的恭維,在心裏頗有幾分得意。

鮑團長平常不穿軍服。他有一身馬褲呢的軍裝,隻有在重要場合,總理誕辰紀念會,合縣黨政紳商歡迎省裏下來視察工作的廳長或委員的盛會上,才穿一次。他平常穿便衣,“小打扮”,上身是短襖(釘了很大的扣子),下身紮腿長褲。縣裏人私下議論,說這跟他在紅幫有關係。楊宜之問過他:“你是不是在紅幫?”鮑崇嶽不否認。楊宜之問:“聽說紅幫提畫眉籠,兩個在幫的‘盤道’,一個問‘畫眉吃什麽?’‘吃肉’,立刻抽出一把攮子,卷起褲腿,三刀切出一塊三角肉,扔給畫眉,畫眉接著,吧咋吧咋,就吃了,有沒有這回事?”鮑崇嶽說:“瞎說!”鮑團長到紳士大戶人家應酬賓客,穿長衫,還加一件馬褂。

鮑團長在這個縣呆了十多年,和縣裏的紳士都有人情來往,馬家——馬士傑家、王家——王蘊之家、楊家……每逢這幾家有喜喪壽慶,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個幛子或一副對子,幛子、對聯上是他自己寫的“石門銘”體的大字。一個武人,能寫這樣的字,使人驚奇。楊宜之說:“據我看,全縣寫‘石門銘’的,除了王蔭之,要數你,什麽時候王大太爺回來,你把你的字送給他看看。”

楊家是世家大族。楊宜之的父親十九歲就中了進士,做過兩任知府。楊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楊家巷。楊家巷北頭高,南頭低,坡度很大,拉黃包車從北頭來,得直衝下來。楊家北麵地勢高,叫做“高台子”。由平地上高台子要過三十級石階。高台上有一座大廳,很敞亮,是楊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楊宜之都給鮑團長送去知單。鮑團長早早就到了。鮑團長是楊宜之的棋友。開席前後,大廳裏有兩桌麻將。別人打麻將,楊宜之和鮑崇嶽在大廳西邊一間小書房裏下圍棋。有時牌局三缺一,楊宜之隻好去湊一角,鮑崇嶽就一個人擺《桃花譜》,或是翻看楊宜之所藏的碑帖。

鮑團長家住在鹹寧庵。從承誌橋到鹹寧庵,楊家巷是必經之路。有時離團部早,就順腳跨進楊家的高門檻——楊家的門檻特別高,過去楊家有大事,就把門檻拆掉,好進轎子——找楊宜之閑談一會。鮑崇嶽的老伴熏了狗肉,鮑崇嶽就給楊宜之帶去一塊,兩個人小酌一回。——這地方一般人是不吃狗肉的。

近三個月來,鮑崇嶽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第一件:

鮑崇嶽早就把家眷搬來了。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叫鮑亞璜,女兒叫鮑亞琮。鮑亞璜、鮑亞琮和楊宜之的女兒楊淑媛從小同學,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楊淑媛和鮑亞琮是同班好朋友。鮑亞璜比她們高一班。鮑亞琮常到楊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課,玩。楊淑媛也常到鮑亞琮家去。她們有什麽算術題不會做,就問鮑亞璜。鮑亞璜初中畢業,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離開這個縣了。一天,他給楊淑媛寫了一封情書。這件事鮑崇嶽不知道。他到楊宜之家去,楊宜之拿出這封信說:“寫這樣的信,他們都太早了一點。”鮑崇嶽看了信,很生氣,說:“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楊宜之說:“小孩子的事,不必認真。”楊宜之話說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鮑崇嶽從楊宜之的微笑中讀出了言外之意:鮑家和楊家門第懸殊太大了!鮑團長覺得受了侮辱。從此,楊淑媛不再到鮑家來。鮑崇嶽也很少到楊家去了。楊家有事,不得已,去應酬一下,不坐席。

第二件:

本縣湖西有一個紈袴浮浪子弟,乘抗日軍興之機,拉起一支隊伍,和顧祝同、冷欣拉上關係,號稱獨立混成旅,在裏下河一帶活動。他的隊伍開到縣境,禍害本土,魚肉鄉民,敲詐勒索,無所不為。他行八,本地人都稱之為“八舅太爺”。本地把蠻不講理的叫做舅太爺。商會會長王蘊之把鮑團長請去,希望他利用軍伍前輩的身份,找八舅太爺規勸規勸。鮑團長這天特意穿了軍裝,到八舅太爺的旅部求見。門崗接了鮑團長的名片,說“請稍候”。不大一會,門崗把原片拿出來,說:“旅長說:不見!”鮑崇嶽一輩子沒有碰過這樣一鼻子灰,氣得他一天沒有吃飯。他這個老資格現在吃不開了。這麽一點事都辦不了,要他這個保衛團長幹什麽,他覺得愧對鄉親父老。

第三件:

本縣有個大書法家王蔭之,是商會會長王蘊之的長兄,合縣人稱之為大太爺。他寫漢碑,專攻《石門銘》,他把《石門銘》和草書化在一起,創出一種“王蔭之體”,書名滿江南江北。鮑崇嶽見過不少他的字,既遒勁,也嫵媚,瀟灑流暢,顧盼生姿,很佩服。他和無錫榮家是世交,常年住在無錫,榮家供養著他,梅園的不少聯匾石刻都是他的手筆。他每年難得回本鄉住一兩個月。上個月,回鄉來了。鮑崇嶽拿了自己寫的一卷字,托王蘊之轉給大太爺看看,請大太爺指點指點。如果有緣識荊,親聆教誨,尤為平生幸事。過了一個月,王蔭之回無錫去了,把鮑崇嶽的一卷字留給了王蘊之。鮑崇嶽拆開一看,並無一字題識。鮑崇嶽心裏明白:王蔭之看不起他的字。

鮑崇嶽繞室徘徊,忽然意決,提筆給王蘊之寫了一封信,請求辭去保衛團長。信送出後,他叫老伴攤幾張煎餅,卷了大蔥麵醬,就著一碟醬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粱。既醉既飽,鋪開一張六尺宣紙,寫了一個大橫幅,溶《石門銘》入行草,一筆到底,不少踟躕,書體略似王蔭之:

田彼南山

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

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

須富貴何時

寫罷擲筆,用按釘按在壁上,反複看了幾遍,很得意。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