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解放”
我的“解放”很富於戲劇性,是江青下的命令。江青知道我,是因為《蘆**火種》。這出戲彩排的時候,她問陪她看戲的導演(也是劇團團長)肖甲:“詞寫得不錯,誰寫的?”她看戲,導演都得陪著,好隨時記住她的“指示”。其時大概是一九六四年夏天。
《蘆**火種》幾經改寫,定名為《沙家浜》,重排後在北京演了幾場。
我又被指定參加《紅岩》的改編。一九六四年冬,某日,黨委書記薛恩厚帶我和閻肅到中南海去參加關於《紅岩》改編的座談會。地點在頤年堂。這是我第一次見江青。在座的有《紅岩》小說作者羅廣斌和楊益言,有林默涵,好像還有袁水拍。他們對《紅岩》改編方案已經研究過,我是半路插進來的,對他們的談話摸不著頭腦,一句也插不上嘴,隻是坐在沙發裏聽著,心裏有些惶恐。江青說了些什麽,我也全無印象,隻因為覺得奇怪才記住她最後跟羅廣斌說的那句話:“將來劇本寫成了,小說也可以按照戲來改。”
自一九六四年冬至一九六五年春我們就被集中起來改《紅岩》劇本。先是在六國飯店,後來改到頤和園的藻鑒堂。到藻鑒堂時昆明湖結著冰,到離開時已解凍了。
其後,我們隨劇團大隊,浩浩****,到四川“體驗生活”。在渣滓洞坐了牢(當然是假的),大雨之夜上華鎣山演習了“扯紅”(暴動)。這種“體驗生活”實在如同兒戲,隻有在江青直接控製下的劇團才幹得出來。“體驗”結束,劇團排戲(排《沙家浜》),我們幾個編劇住在北溫泉的“數帆樓”改《紅岩》劇本。
一九六五年四月中旬劇團由重慶至上海,排了一些時候戲,江青到劇場審查通過,定為“樣板”,決定“五一”公演。“樣板戲”的名稱自此時始。劇團那時還不叫“樣板團”,叫“試驗田”,全稱是“江青同誌的試驗田”。
江青對於“樣板戲”確實是“抓”了的,而且抓得很具體,從劇本、導演、唱腔、布景、服裝,包括《紅燈記》鐵梅的衣服上的補丁,《沙家浜》沙奶奶家門前的柳樹,事無巨細,一抓到底,限期完成,不許搪塞。有人說“樣板戲”都是別人搞的,江青沒有做什麽,江青隻是“剽竊”,這種說法是不科學的。對於“樣板戲”可以有不同看法,但是企圖在“樣板戲”和江青之間“劃清界限”,以此作為“樣板戲”可以“重出”的理由,我以為是不能成立的。這一點,我同意王元化同誌的看法。作為“樣板戲”的過來人,我是了解情況的。
從上海回來後,繼續修改《紅岩》。“樣板戲”的創作,就是沒完沒了地折騰。一直折騰到年底,似乎這回可以了。我們想把戲寫完了好過年。春節前兩天,江青從上海打來電話,給市委宣傳部長李琪,叫我們到上海去。我對閻肅說:“戲隻差一場,寫完了再去行不行?”李琪回了電話,複電說:“不要寫了,馬上來!”李琪於是帶著薛恩厚、閻肅、我,乘飛機到上海。住東湖飯店。
李琪是不把江青放在眼裏的。到了之後,他給江青寫了一個便條:“我們已到上海,何時接見,請示。”下麵的禮節性的詞句卻頗奇怪,不是通常用的“此致敬禮”,而是“此問近祺”。我和閻肅不禁相互看了一眼。稍為知道一點中國的文牘習慣的,都知道這至少不夠尊敬。
江青在錦江飯店接見了我們。江青對李琪說:“對於他們的戲,我希望你了解情況,但是不要過問。”(這是什麽話呢?我們劇團是市委領導的劇團,市委宣傳部長卻對我們的戲不能過問!)她對我們說:“上次你們到四川去,我本來也想去。因為飛機經過一個山,我不能適應。有一次飛過的時候,幾乎出了問題,幸虧總理叫來了氧氣,我才緩過來。你們去,有許多情況,他們不會告訴你們。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四川黨還有王明路線!”
我們當時聽了雖然感到有點詫異,但是沒有感到這句話的嚴重性,以為她掌握了什麽內部材料。“**”以後,回想起來,才覺出這是一句了不得的話,她要整垮四川黨的決心,早就有了。
她決定,《紅岩》不搞了,另外搞一個戲:由軍隊黨派一個幹部(女的),不通過地方黨,找到一個社會關係,打進兵工廠,發動工人護廠,迎接解放。
(哪有這樣的事呢?一個地下工作者,不通過黨的組織,去開展工作,這根本不符合黨的工作原則;一個人,單槍匹馬,通過社會關係,發動群眾,這可能麽?)
我和閻肅,按照她的意思,兩天兩夜,趕編了一個提綱。閻肅解放前夕在重慶,有一點生活,但是也絕沒有她說的那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根本沒有。我是一點生活也沒有,但是我們居然編出一個提綱來了!“樣板戲”的編劇都有這個本事:能夠按照江青的意圖,無中生有地編出一個戲來。不這樣,又有什麽辦法呢?提綱出來了,定了劇名:《山城旭日》。
我們在“編”提綱時,李琪同誌很“清閑”,他買了一包上海老城隍廟的奶油五香豆,一邊“**馬路”,一邊嘬咂倒噍。
江青雖然不讓李琪過問我們的戲,我們還有點“組織性”,我們把提綱向李琪匯報了。李琪聽了,說了一句不涼不酸的話:“看來,沒有生活也是可以搞創作的哦?”
我們向江青匯報了提綱,她挺滿意!說:“回去寫吧!”
回到北京,著手“編”劇。
三月中,她又從上海打電話來:“叫他們來一下,關於戲,還有一些問題。”
這次到上海,氣氛已經很緊張了。批《海瑞罷官》已經達到**。李琪帶了一篇他寫的批判文章(作為北京市委宣傳部長,他不得不寫一篇文章)。他把文章交給江青看看。第二天,江青還給了他,隻說了一句:“太長了吧。”江青這時正在炮製軍隊文藝座談會紀要。我和薛恩厚對這個座談會一無所知。閻肅是知道這個會的,李琪當然也會知道。李琪的神色不像上一次到上海時顯得那麽自在了。據薛恩厚說(他們的房間相對著,當中隔一個小客廳),他半夜大叫(想是做了惡夢)。
一天,江青叫秘書打電話來,叫我們到“康辦”(張春橋在康平路的辦公室)去見她。李琪說:“我不去了,——她找你們談劇本。”我說:“不去不好吧,還是去一下。”李琪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走。汽車已經開出來在門口等著了,他還是來回走。最後,才下了決心:“好!去!”
關於劇本,其實沒有談多少意見,她這次實際上是和李琪、薛恩厚談“試驗田”的事。他們談了些什麽,我和閻肅都沒有注意。大概是她提了一些要求,李琪沒有爽快地同意,隻見她站了起來,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說:“叫老子在這裏試驗,老子就在這裏試驗!不叫老子在這裏試驗,老子到別處去試驗!”聲音不很大,但是語氣分量很重。回到東湖飯店,李琪在客廳裏坐著,沉著臉,半天沒有說話。薛恩厚坐在一邊,汗流不止。我和閻肅看著他們。我們知道她這是向北京市攤牌。我和閻肅回到房間,閻肅說:“一個女同誌,‘老子’、‘老子’的!唉!”我則覺得江青說話時的神情,完全是一副“白相人麵孔”。
《山城旭日》寫出來了,排練了,彩排了幾場,“**”起來了,戲就擱下了。江青忙著“鬧革命”,也顧不上再過問這個戲。
劇團的領導都被揪了出來,他們是“走資派”。我也被揪了出來,因為是“老右派”,而且我和薛恩厚曾合作寫過一個劇本《小翠》,被認為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劇中有一個傻公子,救了一隻狐狸,他說是貓,別人告訴他這不是貓,你看,這是個大尾巴,傻公子愣說“大尾巴貓”!這就不得了了,這影射什麽!“**”中許多“革命群眾”的想象力真是特別豐富,他們能從一句話裏挖出你想象不到的意思。
批鬥、罰跪、在頭發當中推一剪子開出一條馬路,在院內遊街,挨幾下打,這些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全國皆然,不必細說。
後來把我們都關到一間小樓上,這時兩派鬥了起來,“革命群眾”對我們也就比較放鬆,不大管了。
小樓上關的,有被江青在“一一·二八”大會上點名的劇團領導,幾個有曆史問題的“反革命”,還有得罪了江青的趙燕俠。雖然隻十來個人,但小樓很小,大家圍著一張長桌坐著,凳子挨著凳子,也夠擠的。坐在裏邊的人要下樓解手,外邊的人就得站起來讓他過去。我有一次下樓,要從趙燕俠身前過,她沒有站起來,卻刷地一下把左腳高舉過了頭頂。趙老板有《大英傑烈》的底子,腿功真不錯!我們按時上下班,比起“革命群眾”打派仗,熱火朝天,卜晝卜夜,似乎還更清靜一些。每天的日程是學《毛選》,交待問題,勞動。“問題”隻是那些,交待起來沒個完,於是大家都學會了車軲轆話來回轉,這次是“一、二、三、四、五”,下次是“五、四、三、二、一”。勞動主要是兩項。一是劈劈柴。劇團隔一個胡同有一個小院子,裏麵有許多破桌子爛椅子,我們就把這些桌椅破碎供生爐子取暖用。這活勞動量不大,關起院門,與世隔絕,可以自由休息,隨便說話。另外一項是抬煤。兩個人抬一筐,不算太沉。吃飯自己帶。有人竟然帶了幹燒黃魚中段、煨牛肉、三鮮餡的餃子來,可以彼此交換品嚐。應該說,我們的小樓一統的日子,沒有受太大的罪。但是一天一天這麽下去,到哪兒算一站呢?
一天,薛恩厚正在抬煤,李英儒(當時是中央文革小組的聯絡員,隔十天半月到劇團來看看)對他說:“老薛,像咱們這麽大的年紀,這樣重的活就別幹了。”我一聽,奇怪,為何態度親切乃爾?過了幾天,我在抬煤,李英儒看見,問我:“汪曾祺,你最近在幹什麽哪?”我說:“檢查、交待。”他說:“檢查什麽!看看《毛選》吧。”我心裏明白,我們的問題大概快要解決了。
四月二十七日上午,革委會的一位委員上小樓叫我,說“李英儒同誌找你。”我到了辦公室,李英儒說:“準備解放你,你準備一下,向群眾作一次檢查。”我回到小樓,正考慮怎樣檢查,李英儒又派人來叫我,說:“不用檢查了,你表一個態。——不要長,五分鍾就行了。”我剛出辦公室,走了幾步,又把我叫回去,說:“不用五分鍾,三分鍾就行了!”
過不一會,群眾已經集合起來。三分鍾,說什麽?除了承認錯誤,我說:“江青同誌如果還允許我在‘樣板戲’上盡一點力,我願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幾句話在“四人幫”垮台後,我不知道檢查了多少次。但是我當時說的是真心話,而且是非常激動的。
表了態,我就“回到革命隊伍當中”了,先在“幹部組”呆著。和八九個月以前朝夕相處的老同誌坐在一起,恍同隔世。
剛剛坐定,一位革委會委員拿了一張戲票交給我:“江青同誌今天來看《山城旭日》,你晚上看戲。”
過了一會,委員又把戲票要走。
過了一會,給我送來一張請帖。
過了一會,又把請帖要走。
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李英儒派人來叫我到辦公室,告訴我:“江青同誌今天來看戲,你和閻肅坐在她旁邊。”
我當時囚首垢麵,一身都是煤末子,衣服也破爛不堪。回家換衣服,來不及了,隻好臨時買了一套。
開戲前,李英儒早早在貴賓休息室坐著。我記得聞捷和李麗芳來,李英儒和他們談了幾句(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聞捷)。快開演前,李英儒囑咐我:“不該說的話不要說。”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沒有什麽話要跟江青說,也不知道有什麽話不該說。恍恍惚惚,如在夢裏。
快開戲了,江青來,坐下後隻問我一個她所喜歡的青年演員在運動中表現怎麽樣,我不了解情況,隻好說:“挺好的。”
看戲過程中,她說了些什麽,我全不記得了,隻記得她說:“你們用毛主席詩詞作每場的標題,倒省事啊!不要用!”
散了戲,座談。參加的人,限製得很嚴格。除了劇作者,隻有楊成武、謝富治、陳亞丁。她坐下後,第一句話是:“你們開幕的天幕上寫的是‘向大西南進軍’(這個戲開幕後是大紅的天幕,上寫六個白色大字:‘向大西南進軍’),我們這兩天正在研究向大西南進軍。”
當時我們就理解,她所謂“向大西南進軍”,就是搞垮大西南的黨政領導,把“革命”的烈火在大西南燒得更猛。後來西南幾省,尤其是四川,果然亂得一塌糊塗。
除了陳亞丁長篇大論地談了一些對戲的意見外,他們所談的都是關於“**”的事。我和閻肅隻好裝著沒聽見。
忽然江青發現一個穿軍裝的年輕女同誌在一邊不停地記,她臉色一變,問:“你是哪來的?”
“我是軍報的。”
“誰讓你進來的?”
“……”
“我們在這裏漫談,你來幹什麽?出去!”
這位女記者滿麵通紅,站起來往外走。
“把你的筆記本留下,你這樣做,我很不放心!”
江青有個脾氣,她講話,不許記錄。何況今天的講話,非同小可,這位女同誌冒冒失失闖了進來,可謂“不知天高地厚”。
楊成武說了幾句,門外喊“報告!”,楊成武聽出是秘書的聲音。“進來!”秘書在楊成武耳邊說了幾句話,楊成武起立,說:“打下了一架無人駕駛飛機,我去處理一下。”江青輕輕一揚手:“去吧!”
江青這種說話語氣,我們見過不止一次。她對任何幹部,都是“見官大一級”,用“一朝國母”的語氣說話。
謝富治發言,略謂“打開了重慶,我是頭一個到渣滓洞去看了的。根據我對地形的觀察,根本不可能跑出一個人來”!
我當時就想:壞了!按照他的邏輯,渣滓洞的幸存者,全是叛徒。我馬上想到羅廣斌。羅廣斌後來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我一直想,這和謝富治這句斬釘截鐵的斷言是有(盡管不是直接的)關係的。
座談結束,已經是淩晨兩點多鍾。公共汽車、電車早已停駛。劇團不會給我留車。我也絕沒想到讓劇團給我派一輛車。我隻好由虎坊橋步行回甘家口,走到家,天都快亮了。
我在“**”中的遭遇,我的“解放”,塵芥浮漚而已。我要揭出的是我親自聽到的江青的兩句話:“我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時候,四川黨還有王明路線”,和“我們這兩天正在研究向大西南進軍”。我是一個側麵的曆史見證人。因為要襯出這個曆史片段的來龍去脈,遂不憚其煩地述說了我的“解放”,否則說不清楚。我的縷述,細節、日期或不準確,但是江青的這兩句話,我可以保證無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