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張仲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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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食物》有一段: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隻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麽能算得這樣準,怎麽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裏炒米壇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故鄉的食物》這幾段主要是記炒米的,隻是連帶涉及張先生。我對張先生所知道也大概隻是這一些。但可補充一點材料。

我從張先生讀《項羽本紀》,似在我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算起來大概是虛歲十二歲即實足年齡十歲半的時候。我是怎麽從張先生讀這篇文章的呢?大概是我父親在和朋友“吃早茶”(在茶館裏喝茶,吃幹絲、點心)的時候,聽見張先生談到《史記》如何如何好,《項羽本紀》寫得怎樣怎樣生動,忽然靈機一動,就把我領到張先生家去了。我們縣裏那時睥睨一世的名士,除經書外,讀集部書的較多,讀子史者少。張先生耽於讀史,是少有的。他教我的時候,我的麵前放一本《史記》,他麵前也有一本,但他並不怎麽看,隻是微閉著眼睛,朗朗地背誦一段,給我講一段。很奇怪,除了一篇《項羽本紀》,我以後再也沒有跟張先生學過什麽。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叫汪曾祺的學生了。張先生如果活著,大概有一百歲了,我都七十一了嘛!他不會活到這時候的。

張先生原來身體就不好,很瘦,黑黑的,背微駝,除了朗讀《史記》時外,他的語聲是低啞的。

他的夫人是一個微胖的強壯的婦人,看起來很能幹,張家的那點薄薄的田產,都是由她經管的。張仲陶諸事不問,而且還抽一點鴉片煙,其受夫人轄製,是很自然的。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也感覺得出來,張先生有些懼內。

張先生請我父親刻過一塊圖章。這塊圖章很好,魚腦凍,隻是很小,高約四分,長方形。我父親給他刻了兩個字,陽文:中陶。刻得很好。這兩個字很好安排。他後來還請我父親刻了兩方壽山石的圖章,一刻陽文,一刻陰文,文曰:“珠湖野人”、“天涯浪跡”。原來有人攛掇他出去闖闖,以卜卦為生,圖章是準備印在卦象釋解上的。事情未果,他並未出門浪跡,還是在家裏糗著。

最近幾年,《易經》忽然在全世界走俏,研究的人日多,角度多不相同,有從哲學角度的,有從史學角度的,有從社會學角度的,有從數學角度的。我於《易經》一無所知,但我覺得這主要還是一部占卜之書。我對張仲陶算的戒指在炒米壇蓋子上那一卦表示懷疑,是覺得這是迷信。現在想想,也許他是有道理的。如果他把一生精研易學的心得寫出來,包括他的那些卦例,會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但是,寫書,張仲陶大概想也沒有想過。小說《歲寒三友》中季匋民在看了靳彝甫的祖父、父親的畫稿後,拍著畫案說:“吾鄉固多才俊之士,而皆困居於蓬牖之中,聲名不出於裏巷,悲哉!悲哉!”張仲陶不也是這樣的人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