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百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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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三是個賣絨花的貨郎。他父親活著的時候就是個貨郎,賣絨花。父親死了,子承父業,他十六七歲就挑起貨郎擔賣絨花。城裏人叫他小貨郎,也叫他小陳。有些人叫他小陳三,則不知是什麽道理。他是個獨兒子,並無兄弟。也許因為他人緣好,長得聰明清秀,這麽叫著親切。他家住泰山廟。每天從家裏出來,沿科甲巷,越塘,進東門,經王家亭子,過奎樓,奔南市口,在焦家巷、百歲巷、熙和巷等幾條大巷子都停一停。把貨郎擔歇在巷口,舉起羊皮撥浪鼓搖一氣:布楞、布楞、布楞楞……宅門開了,走出一個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

“小陳三,來了?”

“來了您哪!”

“有好花沒有?”

“有!昨天剛從揚州販來的。您瞧瞧!”

小陳把貨郎擔的圓籠一個一個打開,擺在掃淨的階石上讓人觀賞。

他的擔子兩頭各有四層。已經用了兩代人,還是嚴絲合縫,光澤如新,毫不走形。四層圓屜,摞得高高的,但挑起來沒有多大分量,因為裏麵都是女人戴的花:大紅剪絨的紅雙喜、團壽字,這是老太太要的;米珠子穿成的珠花,是少奶奶訂的;絹花、通草花,顏色深淺不一,都好像真花,有的通草花上還伏了一隻黑鳳蝶,鳳蝶觸須是極細的“花絲”擰成的,拿在手裏不停地顫動,好像鳳蝶就要起翅飛走。小陳三一枝一枝送到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麵前,她們能不買一兩枝麽?

有的姑娘媳婦是為了看兩眼小陳三,才買他的花的。

貨郎擔的一屜放的是繡花用的彩絨絲線。

一天,小陳挑了貨郎擔往南城去,到了王家亭子邊上,忽然下起雨來。真是瓢潑大雨!雨暴風狂,小陳站不住腳,貨郎擔被風刮得擰著麻花亂轉。附近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小陳三隻好敲敲王家亭子的玻璃窗,問裏麵的王小玉,可以不可以讓他進來避避雨。

“可以可以!進來進來!”

這王家亭子緊挨東門,正字應該叫做蝶園,本是王家的花園,算得是一處可以供人遊賞的名勝。當日王家常在園中宴客,賦詩飲酒。後來王家漸漸衰敗,子孫遷寓蘇州,蝶園花木凋殘,再也聽不到吟詩拍曲的聲音,隻有“亭子”和亭前的半畝荷塘卻保留了下來。所謂“亭子”實是一座五間的大廳。大廳四麵開窗,十分敞亮。王家把大廳(包括全堂紅木家具)和荷塘交給原來的管家老王頭看管。清明上墳,偶爾來蝶園看看,平常是不來的。

小陳的上衣都濕透了,小玉叫他脫下來,在小缸灶裏抓了一把柴禾,把小陳三的濕衣服搭在烘籠上烤著,扔給他一條手巾,叫他擦擦身上的雨水,給他一件父親老王頭的舊上衣,叫他披披。缸灶火上還燉了一壺茶水——老王頭是喝茶的。還好,圓籠裏的花沒有濕了,但是怕受了潮氣,悶得退了色,小玉還是幫小陳一屜一屜揭開,平放在紅木條案上。

雨還在下。

小陳說:“這雨!”

小玉說:“這雨!”

“你一個人,不怕?”

“不怕!怕什麽?”

小玉的父親常常出去,給王家料理一點雜事:完錢糧、收佃戶送來的租稻……找護國寺的老和尚聊天,有時還找老朋友喝個小酒,回來時往往是月亮照著城牆垛子了。

小玉膽很大。王家亭子緊挨著城牆,城外荒墳累累,還是殺人的刑場,鬼故事很多,她都不相信,隻有一個故事,使她覺得很淒涼:一個外地人趕夜路,到了東門外,想抽一袋煙。前麵有幾個人圍著一盞油燈。趕路人裝了一袋煙,湊過去點個火。不想叭嘰了半天,煙不著,他用手摸摸火苗,火是涼的!這幾個是鬼!外地人趕緊走,鬼在他身後哈哈大笑。小玉時常想起涼的火、鬼哈哈大笑。但是她並不汗毛直豎。這個鬼故事有一種很美的東西,叫她感動。

小玉的母親死得早,她十四歲就支撐門戶,打裏打外,利利落落,凡事很有決斷。

母親是個繡花女工,小玉從小就學會繡花。手很巧,平針、“亂孱”、挑花、“納錦”都會。繡帳簷、門簾、枕頭頂,都成。她能出樣子、配顏色,在縣城裏有些名氣,“打子兒”、“七色暈”,她為甄家即將出閣的小姐繡的一對門簾飄帶贏得很多人稱讚。白緞地子,平金納錦飛龍。難的是龍的眼睛,眼珠是桂圓核殼釘上去的。桂圓核殼剪破,打了眼,頭發絲縫綴。桂圓核很不好剪,一剪就破,又要一般大,一樣圓,剪壞了好多桂圓,才能選出四顆眼珠。白地、金龍、烏黑閃亮的龍眼睛,神氣活現。

小陳三看王小玉的繡活,王小玉看小貨郎的絨花。喝著老王頭的土葉茶,說著話,雨停了,小陳的上衣也幹了,小陳告辭。小玉送到門口:

“常來!”

“哎,來!”

小陳果然常來歇腳。他們說了很多話,還結伴到揚州轅門橋去過幾次。小陳辦貨,小玉買彩絨絲線。

王小玉是個美人,長得就像王家亭子前才出水的一箭荷花骨朵,細皮嫩肉,一笑倆酒窩。但是你最好不要招惹她。她雙眼一瞪,夠你小子哆嗦一會子,她會拿繡花針給你身下留下一點記號。

都說王小玉和小陳三是天生的一對。

小玉對小陳是喜歡的,認為他本小利薄,但是是一個有誌氣、有出息的後生。小玉對她自己的,也是小陳三的前途有個“遠景規劃”。她叫小陳在南市口租一個門麵,當中是店堂,兩邊設兩個玻璃磚麵的小櫃台。一邊賣她的繡活,小陳幫她接活,記賬;一邊還可以由小陳賣絨花絲線。小陳可以不必再挑貨郎擔——願意挑也可以,隻是一天磨鞋底子,太辛苦了。兢兢業業,做上幾年,小日子會紅火起來的。“鬥升之家”還能指望什麽呢?

對小玉的“藍圖”,小陳表示完全同意,隻是:

“太委屈你了!”

“我願意!”

有一個人不願意。

誰?

小陳的媽。

小陳的父親死得早,媽年輕守寡。她是個非常要強的女人。她眼睛有病,雙眼有翳——白內障,見人隻模模糊糊看見臉,眉眼分不太清,對麵來人,聽說話才知道是誰。就這樣,她還一天不什閑,忙忙碌碌,家裏收拾得“一水也似的”。兒子愛王小玉,她知道,因為兒子早在她耳朵跟前誇小玉,怎麽好看,怎麽能幹,什麽事都拿得起,放得下。老太太隻是聽著,不言語,轉著灰白的眼珠子,好像想什麽心事。

王小玉給孫家四小姐繡了一個幔帳。這孫四小姐是個很講究的,欣賞品味很高的才女,衣著都別出心裁,不落俗套。她曾經讓小玉繡過一“套”旗袍。一套三件。她一天三換衣,但是乍看看不出來。三件都繡的是白海棠,早起,海棠是骨朵;中午,海棠盛開了;晚上,海棠開敗了。她要出嫁了,要小玉繡一個幔帳。她討厭鳳穿牡丹這樣大紅大綠的花樣,讓小玉給她繡一幅“百蝶圖”。她收藏了一套《滕王蛺蝶》大冊頁,叫小玉照著繡。

小玉花了一個月,繡得了,張掛在王家亭子,請孫四小姐來驗看。孫四小姐一進門,隻說了一個字:“好!”王小玉繡的《百蝶圖》轟動一城,來看的人很多。

小陳三的媽也來了。經過一個眼科名醫生金針撥治,她的眼睛好多了,已經能看清楚黃瓜茄子。她湊近去細看了《百蝶圖》,越看越有氣。

小陳跟老太太提出要把小玉娶過來,他媽瞪著渾濁的眼睛喊叫起來:

“不行!”

小玉太好看,太聰明,太能幹,是個人尖子。她的家裏,絕對不能有個人尖子。她不能接受,不能容忍!

她寧可要一個窩窩囊囊的平庸的兒媳。

來了一個人尖子,把她往哪兒擱?

“你要娶王小玉,除非等我死了!”

小陳三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生那麽大的氣。小陳是個孝子。“順者為孝”。他隻好聽媽的,沒有在家裏吵嚷吼叫,日子過得還是平平靜靜的。但是小陳的媽知道,兒子和媽之間在感情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知道兒子對她有一種刻骨的怨恨。他一天不說話。他們的關係已經不是母親和兒子,而是仇敵。

小陳的媽有時也覺得做了一件錯事。她也想求兒子原諒她,但是,決不!她沒有錯!

她為什麽有如此惡毒的感情,連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