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評《煙壺》
叫我來評介鄧友梅的《煙壺》,其實是不合適的。我很少寫評論。記得好像是柯羅連科對高爾基說過,一個作家在談到別人的作品時,隻要說:這一篇寫得不錯,就夠了,不需要更多的話。評論家可不能這樣。一個評論家,要能一眼就看出一篇作品的曆史地位。而我隻能就小說論小說,談一點讀後的印象和感想。
友梅最初跟我談起他要寫一個關於鼻煙壺的小說的時候,我隻是聽著,沒有表示什麽。說老實話,我對鼻煙壺是沒有什麽好感的。這大概是受了魯迅先生反對小擺設和“象牙微雕”的影響。我對內畫尤其不感興趣,特別是內畫戲裝人物,我覺得這是一種惡劣的趣味。讀了《煙壺》,我的看法有些改變。友梅這篇小說的寫法有點特別,開頭一節是發了一大篇議論。他的那一番鼻煙優越論我是不相信的。聞鼻煙代替不了抽煙。蒙古人是現在還聞鼻煙的,但是他們同時也還要抽關東煙。這隻能是遊戲筆墨。但是他對作為工藝品的鼻煙壺的論讚,我卻是擬同意的,因為這說的是真話,正經話。友梅好奇,到一個地方,總喜歡到處閑遛,收集一些具有民族特色、地方特色的工藝品。這表現了一個作家對於生活的廣博的興趣,對精美的工藝的賞悅,和對於製造工藝的匠師的敬愛。我想這是友梅寫作《煙壺》的動機。他寫這樣的題材並不是找什麽冷門。即使是找冷門,如果不是平日就有對於工藝美術的嗜愛,這樣的冷門也是找不到的。
《煙壺》裏的聶小軒師傅有一段關於他所從事的行業的具有哲理性的談話:
“打個比方,這世界好比個客店,人生如同過客。我們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從咱們這兒起,你也住我也住,誰都取點什麽,誰也不添什麽,久而久之,我們留給後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礫了?反之,來往客商,不論多少,每人都留點什麽,你栽棵樹,我種棵草,這店可就越來越興旺,越過越富裕。後來的人也不枉稱你們一聲先輩。輩輩人如此,這世界不就更有個戀頭了?”
乍一聽,這一番話的境界似乎太高了。一個手藝人,能說得出來麽?然而這卻是真實的,可信的。手工藝人我不太熟悉。我比較熟悉戲曲演員。戲曲演員到了晚年,往往十分熱衷於授徒傳藝。他們常說:“我不能把我從前輩人學到的這點玩藝帶走,我得留下點東西。”“**”中冤死了一些藝人,同行們也總是歎惜:“他身上有東西呀!”
“給後人留下點東西”,這是樸素的哲理,是他們的職業道德,也是他們立身做人的準則。從這種樸素的思想可能通向社會主義,通向愛國主義。許多藝人,往往是由於愛本行的那點“玩藝”,愛“中國人勤勞才智的結晶”,因而更愛咱們這個國家的。聶小軒的這一思想是貫串全篇的思想。內畫也好,古月軒也好,這是咱們中國的玩藝,不能叫它從我這兒絕了。這才引出一大篇曲曲折折的故事。我想,這篇小說真正的愛國主義的“核”,應該在這裏。
《煙壺》寫的是庚子年間的事,距現在已經八十多年,鄧友梅今年五十多歲,當然沒有趕上。友梅不是北京人,然而他竟然寫出一篇反映八十年前北京生活的小說,這簡直有點不可思議!這還不比寫曆史小說(《煙壺》雖寫曆史,但在一般概念裏是不把它劃在曆史小說範圍裏的)。曆史小說,寫唐朝、漢朝的事,死無對證,誰也不能指出這寫得對還是不對。庚子年的事,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這最不好寫。八十多歲的人現在還有健在的,七十多歲的也趕上那個時期的後尾。筆下稍稍粗疏,就會有人說:“不像。”然而友梅竟寫了那個時期的那樣多的生活場景,寫得詳盡而真切,使人如同身臨其境。友梅小說的材料,是靠平時積累的,不是臨時現抓的。臨時現抓的小說也有,看得出來,不會有這樣厚實。友梅有個特點,喜歡聽人談掌故,聊閑篇。三十多年前,我認識友梅時,他是從部隊上下來的革命幹部、黨員,年紀輕輕的,可是卻和一些八旗子弟、沒落王孫廝混在一起。當時是有人頗不以為然的。然而友梅我行我素。友梅對他們不鄙視、不歧視,也不存什麽功利主義。他和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平等的。也正因為這樣,許多老北京才樂於把他所知的掌故軼聞、人情風俗毫無保留地說給他聽。他把聽來的材料和童年印象相印證,再加之以靈活的想象,於是八十多年前的舊北京就在他心裏活了起來。
《煙壺》是中篇小說,中篇總得有曲折的、富於戲劇性的情節、故事。情節,總要編。世界上沒有一塊天生就富於情節的生活的礦石。我相信《煙壺》的情節大部分也是編出來的。編和編不一樣。有的離奇怪誕,破綻百出;有的順理成章,若有其事。友梅能把一堆零散的生活素材,團巴團巴,編成一個完完整整的故事,雖然還不能說是天衣無縫,無可挑剔,但是不使人覺得如北京人所說的:“老虎聞鼻煙——沒有那宗事。”這真是一宗本事。我是不會編故事的,也不讚成編故事。但是故事編圓了,我也佩服。因此,我認為友梅的《煙壺》是一篇“力作”。
友梅寫人物,我以為好處是能掌握分寸。烏世保知道聶小軒軋斷了手,“他望著聶小軒那血淋淋的衣袖和沒有血色的、微閉雙眼的麵容驚呆了,嚇傻了。從屋裏走到院子,從院子又回到屋裏。想做什麽又不知該做什麽。想說話又找不到話可說”。這寫得非常真實。這就是烏世保,一個由“它撒勒哈番”轉成手工藝人的心地善良而又窩窩囊囊的八旗子弟活生生的寫照。烏世保蒙冤出獄,家破人亡,走投無路,朋友壽明給他謀劃了生計,建議他畫內畫煙壺,給他找了蒜市口小客店安身,給他辦了鋪蓋,還給他留下幾兩銀子先墊補用,可謂周到之至。烏世保過意不去,連忙攔著說:“這就夠麻煩您的了,這銀子可萬萬不敢收。”壽明說:“您別攔,聽我說。這銀子連同我給您辦鋪蓋,都不是我白給你的,我給不起。咱們不是搭夥作生意嗎?我替你買材料賣煙壺,照理有我一份回扣,這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你辦鋪蓋、留零花,這算墊本,我以後也是要從您賣貨的款子裏收回來的,不光收回,還要收息,這是規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墊本是放墊本,都要分清。您剛作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地方,我不能不點撥明白了。”好!這真是一個靠為人長眼跑合為生的窮旗人的口吻,不是一個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俠客。他也仗義,也愛財。既重友情,也深明世故。這一番話真是小蔥拌豆腐,如刀切,如水洗,清楚明白,嘎嘣爽脆。這才叫通過對話寫人物。鄧友梅有兩下子!
友梅很會寫婦女。他的幾篇寫北京市井的小說裏總有一個出身卑微,不是旗人,卻支撐了一個敗落的旗人家庭的勞動婦女。她們剛強正直,善良明理,坦**磊落。《那五》裏那位庶母,《煙壺》裏的劉奶媽,都是這樣。《煙壺》寫得最成功的人物,我以為是柳娘(我這樣說友梅也許會覺得傷心)。她俊俏而不俗氣,能幹而不咋唬,光彩照人,英氣勃勃,有心胸,有作為,有決斷,拿得起,放得下,掰得開,踢得動,不論遇到什麽事都能沉著鎮定,頭腦清醒,方寸不亂,舉措從容。這真是市井中難得的一方碧玉,挺立在水邊的一株雪白雪白的馬蹄蓮,她的出場就不凡:
……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打聽烏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麽了?大熱的天讓客人幹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幹嘣楞脆說完一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隻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個人影像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麽模樣。
壽明為烏世保做媒,聶小軒征求柳娘的意思,問她:“咱們還按祖上的規矩,連收徒帶擇婿一起辦好不好呢?”柳娘的回答是:“喲,住了一場牢我們老爺子學開通了!可是晚了,這話該在烏大爺搬咱們家來以前問我。如今人已經住進來,飯已經同桌吃了,活兒已經挨肩做了,我要說不願意,您這台階怎麽下?我這風言風語怎麽聽呢?唉!”
這裏柳娘有點“放刁”了,當初把師哥接到家裏來住,是誰的主意呀?你可事前也沒跟老爺子商量過就說出口了!
友梅這篇小說基本上用的是敘述,極少描寫。偶爾描寫,也是插在敘述之間,不把敘述停頓下來,作靜止的描寫。這是史筆,這是自有《史記》以來中國文學的悠久的傳統。但是不完全是直敘,時有補敘、倒敘,這也是《史記》筆法。因為敘述方法多變化,故質樸而不呆板,流暢而不浮滑,舒卷自如,起止自在。有時洋洋灑灑,下筆千言;有時戛然收住,多一句也不說。友梅是很注意語言的。近年功力大見長進。他的語言所以生動,除了下字準確,詞達意顯,我覺得還因為起落多姿,富於“語態”。“語態”的來源,我想是:一、作者把自己擺了進去了,在描述人物事件時帶著敘述者的感情色彩,如梁任公所說:“筆鋒常帶感情”;同時作者又置身事外,保持冷靜和客觀,不跳出來抒憤懣,發感慨。二、是作者在敘述時隨時不忘記對麵有個讀者,隨時要觀察讀者的反應,他是不是感興趣,有沒有厭煩?有的時候還要征求讀者的意見,問問他對斯人斯事有何感想。寫小說,是跟人聊天,而且得相信聽你聊天的人是個聰明解事,通情達理,欣賞趣味很高的人,而且,他自己就會寫小說,寫小說的人要誠懇,謙虛,不矜持,不賣弄,對讀者十分地尊重。否則,讀者會覺得你侮辱了他!
這篇小說的不足之處,我覺得有這些:
一、對聶小軒以及烏世保、柳娘對古月軒的感情寫得不夠。小說較多寫了古月軒燒製之難,而較少寫這種瓷器之美。如果聶小軒的愛國主義感情是由對於這門工藝的深愛出發的,那麽,應該花一點筆墨寫一寫他們燒製出一批成品之後的如醉如癡的喜悅,他們應該欣賞、興奮、愛不釋手,笑,流淚,相對如夢寐,忘乎所以。這篇小說一般隻描敘人物的外部動作,不作心理描寫。但是在寫聶小軒想要砍去自己的右手時,應該寫一寫他的“廣陵散從此絕矣”的悲愴沉痛的心情。因為聶小軒的這一行動不是正麵描寫的,而是通過柳娘和烏世保的眼睛來寫的,不能直接寫他的心理活動,但是事後如果有一兩句揪肝抉膽、血淚交加的話也好。
二、烏世保應該寫得更聰明,更有才氣一些。這個人百無一用,但是應該聰明過人,他在旗人所玩的玩藝中,應該是不玩則已,一玩則精絕。這個人應該琴棋書畫什麽都能來兩下。否則聶小軒就不會相中他當徒弟,柳娘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愛這樣一個比棒槌多兩個耳朵的凡庸的人了。柳娘愛他什麽呢?無非是他身上這點才吧。
三、九爺寫得有點漫畫化。
一九八四年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