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從哀愁到沉鬱——何立偉小說集《小城無故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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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初讀到的何立偉的小說是《小城無故事》,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當時就覺得很新鮮。這樣的小說我好像曾經很熟悉,但又似乎生疏了多年了。接著就有點擔心。擔心作者會受到批評,也擔心《人民文學》因為發表這樣的作品而受到批評。我擔心某些讀者和評論家會看不慣這樣的小說,擔心他們對看不慣的小說會提出非議。然而我的擔心是多餘了。看來我的思想還是相當保守的,對讀者和評論家的估計過低了。何立偉和《人民文學》全都太平無事。——也許有一點“事”,但是我不知道。我放心了。何立偉接著發表了不少小說,有的小說還得了獎。我聽到一些關於何立偉小說的議論,都是稱讚的,都說何立偉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有自己的特點的青年作家。何立偉得到社會的承認,他在文藝界站住腳了,我很高興。為立偉本人高興,也為中國多了一個真正的作家而高興。何立偉現在的情況可以說是“嶄露頭角”,他的作品也預示出他會有很遠大的前程。從何立偉以及其他一些破土而出、顯露不同的才華的青年作家身上,我們看到中國文學的一片勃勃的生機,這真是太好了。

但是我以前看過立偉的小說很少,——我近年來不大看小說,好像隻有《小城無故事》這一篇。

蔣子丹告訴我,何立偉要出小說集,要我寫序。有一次見到王蒙,我告訴他何立偉要我寫序(我知道立偉的小說有一些是經他的手發出去的)。王蒙說:“你寫吧!”我說我看過他的小說很少,王蒙說:“看看吧,你會喜歡的。”我心想:好吧。

何立偉把他的小說的複印件寄來給我了,寫序就由一句話變成了真事。複印件寄到時,我在香港。回來後知道他的小說發稿在即,就連日看他的小說。這樣突擊式地看小說,囫圇吞棗,能夠品出多少滋味來呢?我於是感到為人寫序是一件冒險的事。如果序裏所說的話,全無是處,是會叫作者很難過的。但是我還是願意來寫這篇序。理由就是:我願意。

子丹後來曾陪了立偉和另外一位湖南青年作家徐曉鶴到我在北京的住處來看過我。他們全都才華熠熠,揮斥方遒,都很快活。我很喜歡他們的年輕氣盛的談吐。因為時間匆促,未暇深談。談了些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我大概談起過廢名。為什麽談起廢名,大概是我覺得立偉的小說與廢名有某些相似處。

立偉最近來信,說:“上回在北京您同我談起廢名,我回來後找到他的書細細讀,發覺我與他有很多內在的東西頗接近,便極喜歡。”

那麽何立偉過去是沒有細讀過廢名的小說的,然而他又發覺他與廢名有很多內在的東西頗接近,這是很耐人深思的。正如廢名,有人告訴他,他的小說與英國女作家弗金尼·沃爾芙很相似,廢名說:“我沒有看過她的小說”,後來找了弗金尼·沃爾芙的小說來看了,說:“果然很相似”。一個作家,沒有讀過另一作家的作品,卻彼此相似,這是很奇怪的。

但是何立偉是何立偉,廢名是廢名。我看了立偉的全部小說,特別是後來的幾篇,覺得立偉和廢名很不一樣。我的這篇序恐怕將寫成一篇何立偉、廢名異同論,這真是始料所不及。

廢名是一位被忽視的作家。在中國被忽視,在世界上也被忽視了。廢名作品數量不多,但是影響很大,很深,很遠。我的老師沈從文承認他受過廢名的影響。他曾寫評論,把自己的幾篇小說和廢名的幾篇對比。沈先生當時已經成名。一個成名的作家這樣坦率而謙遜的態度是令人感動的。雖然沈先生對廢名後期的小說十分不以為然。何其芳在《給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提到劉西渭(李健吾)非常認真地讀了《畫夢錄》,但“主要地隻看出了我受了廢名影響的那一點”。那麽受了廢名影響的這一點,何其芳是承認的。我還可以開出一係列受過廢名影響的作家的名單,隻是因為本人沒有公開表態,我也隻好為尊者諱了。“但開風氣不為師”,廢名是開了一代文學風氣的,至少在北方。這樣一個影響深遠的作家,生前死後都很寂寞,令人憮然。

我讀過廢名的小說,《桃園》、《竹林的故事》、《橋》、《棗》……都很喜歡。在昆明(也許在上海)讀過周作人寫的《懷廢名》。他說廢名的小說的一個特點是注重文章之美。說他的小說如一灣溪水,遇到一片草葉都要撫摸一下,然後再汪汪地向前流去(大意),這其實就是意識流,隻是當時在中國,“意識流”的理論和小說介紹進來的還不多。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西方的意識流的理論和小說還沒有介紹進來,中國已經有用意識流的方法寫的小說,並且比之西方毫無遜色,說明意識流並非是外來的。人類生活發展到一定階段,對意識的認識發展到一定階段,就會產生意識流的作品。這是不能反對,無法反對的。廢名也許並不知道“意識流”,正像他以前不知道弗金尼·沃爾芙。他隻是想真切地反映生活,他發現生活,意識是流動的,於是找到了一種新的對於生活的寫法,於是開了一代風氣。這種寫法沒有什麽奧秘,隻是追求:更像生活。

周作人的文章還說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一九四八年我住在北京大學紅樓,時常可以看到廢名,他其時已經寫了《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潛心於佛學。我隻是看到他穿了灰色的長衫,在北大的路上緩慢地獨行,麵色平靜,推了一個平頭。我注意了他的相貌,沒有發現其額如螳螂,也不見有什麽奇古——一個人額如螳螂,是什麽樣子呢?實在想象不出。

何立偉與廢名的相似處是哀愁。

立偉一部分小說所寫的生活是湖南小城鎮的封閉的生活,一種古銅色的生活。他的小說有一些寫的是長沙,但仍是封閉著的長沙的一個角隅。這種古銅有如宣德爐,因為熔入了椎碎了的烏斯藏佛之類的貴重金屬,所以呈現出斑斕的光澤。有些小說寫了封閉生活中的古樸的人情。《小城無故事》裏的吳婆婆每次看到癲姑娘,總要摸兩個冷了的荷葉粑粑走出涼棚喊攏來那癲子。“莫發癲!快快同我吃了!”蕭七羅鍋側邊喊:“癲子,癲子,你攏來!”“癲子,癲子,把碗蔥花米豆腐你吃!”霍霍霍霍喝下肚,將那藍花瓷碗往地上一撂,啪地碗碎了。蕭七羅鍋呢也不發火,隻搖著他精光的腦殼蹲身下去一片一片揀碎瓷。還有用,回去拿它做得甑片子,刨得芋頭同南瓜。這實在寫得非常好。揀了碎瓷,回去做得甑片子,刨得芋頭同南瓜,這是一種非常美的感情,很真實的感情。

但是這種封閉的古銅色的生活是存留不住的,它正在被打破,被鈴木牌摩托車,被鄧麗君的歌唱所打破。姚篤正老裁縫終於不得不學著做喇叭褲、牛仔褲(《硯坪那個地方》)。這是有點可笑的。然而,有什麽辦法呢?

麵對這種行將消逝的古樸的生活,何立偉的感情是複雜的。這種感情大體上可以名之為“哀愁”。魯迅在評論廢名的小說時說:“……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裏,才見以衝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從立偉的一些前期的小說中,我們都可覺察到這種哀愁。如《荷燈》,如《好清好清的杉木河》……。這種哀愁出於對生存於古樸世界的人的關心。這種哀愁像《小城無故事》裏癲子姑娘手捏的梔子花,“香得並不釅,隻淡淡有些幽遠”。“滿街滿巷都是那梔子花淡遠的香。然而用力一聞,竟又並沒有。”何立偉的不少篇小說都散發著梔子花的香味,梔子花一樣的哀愁。

魯迅論廢名:“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不欲像先前一般的內露,於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隻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老實說,看了一些立偉的短篇,我是有點擔心的。一個作者如果停留在自己的哀愁中,是很容易流於有意低徊的。

立偉是珍惜自己的哀愁的。他有意把作品寫得很淡。他凝眸看世界,但把自己的深情掩藏著,不露聲色。他像一個坐在發紫發黑的小竹凳上看風景的人,雖然在他的心上流過很多東西。有些小說在最易使人動情的節骨眼上往往輕輕帶過,甚至寫得模模糊糊的,使人得捉摸一下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如《搬家》,如《雪霽》。但是他後來的作品,感情的色彩就漸漸強烈了起來。他對那種封閉的生活表現了一種憂憤。他的兩個中篇,《蒼狗》和《花非花》都是這樣。像《花非花》那樣窒息生機的生活,是叫人會喊叫出來的。但是何立偉並沒有喊叫,他竭力控製著自己的**,他的憂憤是沒有成焰的火,於是便形為沉鬱。他仍然是不動聲色的,但這樣的不動聲色而寫出的貌似平淡的生活卻有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很高興何立偉在小說裏寫了希望。誰是改造這個封閉世界的力量?像劉虹(《花非花》)這樣追求美好,愛生活的純淨的人(劉虹寫得一點都不概念化,是很難得的)。“那世界,正一天天地、無可抗拒地新鮮起來,富於活力與彈性”,是這樣!

對立偉的這種變化,有人有不同意見,但我以為是好的。也許因為立偉所走過來的路和我有點像。

廢名說過:“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立偉很欣賞他這句話。立偉的一些小說也是用絕句的方法寫的,他和廢名不謀而合。所謂唐人絕句,其實主要指中晚唐的絕句,尤其是晚唐絕句。晚唐絕句的特點,說穿了,就是重感覺,重意境。“小城無故事”,立偉的小說不重故事,有些篇簡直無故事可言,他追求的是一種詩的境界,一種淡雅的,有些朦朧的可以意會的氣氛,“煙籠寒水月籠紗”。與其說他用寫詩的方法寫小說,不如說他用小說的形式寫詩。這是何立偉贏得讀者,受到好評的主要原因。我也是喜歡晚唐絕句的。最近看到一本書,說是詩以五古為最難寫,一個詩人不善於寫五古,是不能算做大詩人的。我想想,這有道理。詩至五古,堂廡始大,才厚重。杜甫的《北征》,我是到中年以後才感到其中的蒼涼悲壯的。我覺得,立偉的《蒼狗》和《花非花》,其實已經不是絕句,而是接近五古了。何立偉正在成熟。

何立偉的語言是有特色的。他寫直覺,沒有經過理智篩濾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覺,故多奇句。這一點和日本的新感覺派相似,和廢名也很相似。廢名的名句:“萬壽宮丁丁響”,即略去萬壽宮有鈴鐺,風吹鈴鐺,直接寫萬壽宮丁丁響。這在一群孩子的感覺中是非常真切的。立偉的造句奇峭似廢名,甚至一些虛詞也相似,如愛用“遂”、“乃”。立偉還愛用“抑且”,這也有廢名的味道。立偉以前沒有細讀過廢名的作品,相似乃爾,真是奇怪!我覺得文章不可無奇句,但不宜多。龔定庵論人:“某公端端,酒後露輕狂,乃真狂。”奇句和狂態一樣,偶露,才可愛。立偉初期的小說,我就覺得奇句過多。奇句如江瑤柱,多吃,是會使人“發風動氣”的。立偉後來的小說,語言漸多平實,偶有奇句。我以為這也是好的。

立偉要我寫序,盡兩日之功寫成,可能說了一些殺風景的話,不知道立偉會不會難過。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一日序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