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精辟的常談——讀朱自清《論雅俗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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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先生這篇文章的好處,一是通,二是常。

朱先生以為“雅俗共賞”這句成語,“從語氣看來,似乎雅人多少得理會到甚至遷就著俗人的樣子,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後罷”。這說出了“雅俗共賞”的實質,抓住了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關鍵。

朱先生首先找出“雅俗共賞”的社會原因,那就是從唐朝安史之亂之後,“門第迅速地垮了台,社會的等級不像先前那樣固定了,‘士’和‘民’這兩個等級的分界不像先前的嚴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著,上下著,而上去的比下來的多”,上來的士人“多少保留著民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他們“要重新估定價值,至少也得調整那舊來的標準與尺度。‘雅俗共賞’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標準”。這是非常精辟的,唯物主義的分析。

朱先生提出語錄、筆記對“雅俗共賞”所起的作用。

朱先生對文體的由雅入俗作了簡明的曆史回顧,從韓愈、歐陽修、蘇東坡到黃山穀,是一脈相承的。黃山穀提出“以俗為雅”,可以說是綱領性的理論。

從詩到詞,從詞到曲,到雜劇、諸宮調,到平話、章回小說,到皮黃戲,文學一步比一步更加俗化了。我們還可以舉出“打棗竿”、“掛枝兒”之類的俗曲。這是文學發展的必然趨勢,任何人也奈何不得。

這樣,“有了白話正宗的新文學”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的事。

其後便有“通俗化”和“大眾化”。

朱先生把好幾百年的紛紜複雜的文學現象綹出了一個頭緒,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通百通。朱先生把一部文學史真正讀通了。

朱先生寫過一本《經典常談》。“常談”是“老生常談”的意思。這是朱先生客氣,但也符合實際情況:深入淺出,把很大的問題,很深的道理,用不多的篇幅,淺近的話說出來。“常談”,談何容易!朱先生早年寫抒情散文,筆致清秀,中年以後寫談人生、談文學的散文,漸歸簡淡,樸素無華,顯出閱曆、學問都已成熟。用口語化的語言寫學術文章,並世似無第二人。

《論雅俗共賞》是一篇標準的“學者散文”,一篇地地道道的Es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