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簡明教程

第三章 本時期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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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郭沫若

郭沫若(1892—1978)是中國現代詩壇的傑出詩人,詩集《女神》集中體現了五四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它以豐富的想象、大膽的誇張、急遽的旋律和昂揚的情懷,創造了一種藝術上相對成熟的雄奇狂放的現代自由詩體。

《女神》的主旨,首先就在於歌頌創造。《女神》熱烈讚頌新舊文化轉型時期的創造精神。依據“顓頊共工爭帝”和“女媧補天”神話而創作的獨幕詩劇《女神之再生》,正是一首創造精神的頌歌。顓頊、共工爭帝火拚同歸於盡,天被撞壞,女神不再“煉些五色彩石來補它”,而是創造了一個新鮮的太陽來照徹宇宙。於是,“新造的太陽沐浴著海水冉冉升起”。劇中“女神”象征著詩人放棄改良徹底變革的創造精神。詩劇是《女神》的總挈,破舊立新精神貫注詩集各篇。《湘累》則借屈原之口表達“我創造尊嚴的山嶽,宏偉的海洋,我創造日月星辰,我馳騁風雲雷雨”的自信與氣度;《棠棣之花》通過聶嫈之口抒寫對自由意誌的向往:“我望你鮮紅的血液,迸發成自由之花,開遍中華!”《立在地球邊上放號》以海洋的洶湧浪濤隱喻“不斷毀壞和不斷創造”的偉力;《晨安》中歌頌了世間一切的創造奇跡;《鳳凰涅槃》更是充滿了“破壞舊世界,創造新世界”的徹底革新精神。

其次,讚美個性解放。“個性解放”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封建和人道主義精神的突出體現。《天狗》(1920)以吞並宇宙萬物的誇張想象、粗獷激越的呐喊,唱出個性解放之歌。用象征手法塑造了一個具有強烈叛逆精神和狂放個性追求的“天狗”形象,凸顯“天狗”氣吞日月、雄視宇宙的傲岸姿態,展現出五四時代澎湃**和破舊創新的思想追求。全詩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詩人把“自我”熔鑄在“天狗”形象當中,極寫個性力量的擴張和自我精神的釋放。每行詩均以“我”為主語,以帶有強調與肯定語氣的判斷動詞“是”來強化比喻,直抒胸臆,以造成火山噴發式的洶湧澎湃的**,充分表現出五四時代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追求個性解放和自我新生的現代精神。

最後,傾訴家國摯情。《爐中煤》開首便是深情呼喚:“啊,我年青的女郎”,以戀人情懷傾訴深情。詩人把祖國擬為“年青的女郎”,既是對封建落後的舊中國的否定,又是對五四運動後祖國新生的讚美。詩人以“我不辜負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負了我的思量”,表達自己與祖國心心相印的密切聯係,既顯示了自己竭誠報國的情意,又寄托著希望革命繼續發展壯大的期望,祈願為新生的祖國奉獻畢生的能量,表達了詩人對祖國無限的赤誠。接著追溯“爐中煤”的“前生”。詩人以煤自比,表白自己雖然鹵莽直率,但胸中卻有“火一樣的心腸”。第三節進一步探尋自我的本原——被多年埋沒的有用的棟梁,卻“讀的是西洋書,受的是東洋氣”,這更強化了他救國救民的責任感,傾訴了新時代鬥士對祖國前景的希冀。全詩緊扣煤的特征,逐層深入表達對祖國的眷戀之情、渴望為國獻身的愛國情懷,體現出鮮明的五四時代特征。

《女神》在藝術上呈現出三方麵特點:首先,最突出的是理想與浪漫的融合。《女神》對舊中國現實的否定是以對理想社會的樂觀想象為基礎的,理想主義成為其浪漫主義追求的內涵。詩集通過火山般的**、華麗繁複的語言、急遽的旋律和大膽誇張的想象,鋪陳渲染了詩的浪漫**。理想主義則賦予詩歌以崇高的美學特征。“女神”的創造,“鳳凰”的新生,“煤”的燃燒,“天狗”的飛跑,無一不是理想化的藝術遐想。《女神》是時代的精神之花,是社會變革和創造之光。它節奏雄健,情感激越,色彩鮮明。《女神》在五四質樸淡遠清幽的白話詩叢中獨放異彩。誇張和象征是《女神》抵達積極浪漫主義的形式。首先是“自我”的誇張。幾乎每首詩中都蘊含著一個個性自覺的抒情主體,它囊括日月、包舉宇宙。其次是意象意境的誇張。詩人站在北海道的太平洋岸邊放號,仰慕星空、崇拜太陽、歌唱地球、讚美大海,歌頌萬裏長城、金字塔、蘇伊士、巴拿馬的雄偉與大自然的偉力。那“滾滾的洪濤”,那“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詩歌,力的律呂”帶給人宏闊的意境。

獨特的自由詩體,可以看做其詩作在藝術上的第二個特點。自由詩體的引入打破了我國古典詩歌傳統格律的束縛。它首先是詩人個性精神解放的體現。郭沫若反對刻意雕琢和矯揉造作的詩風,主張詩要“破除一切已成的形式”“自然流露”,達到“絕端的自由、絕端的自主”。[1]他認為“詩不是‘做’出來的,隻是‘寫’出來的”[2]。因此,《女神》中詩情熾熱,詩句如脫韁快馬,高低緩急,任意揮灑。其次,自由詩體的豐富多樣。《女神》中有短至3行的抒情短章,也有長達300多行的詩劇。分行整飭參差,換韻自由。總的說來,郭沫若的詩歌並非無規律的自由,他力求在詩節、詩行、韻腳方麵保持形式的和諧,以情緒起伏節奏支配詩行的運行,力求具備“內在的節奏”[3]。《女神》既汲取了外來詩歌形式的養分,又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中國傳統詩歌的情韻和風采。

第三方麵表現為雄奇狂放的詩風。郭沫若曾將自己詩歌創作的發展過程概括為三個階段:“詩的修養時代”,主要受唐詩中王維、孟浩然、柳宗元、李白、杜甫及白居易等詩人的影響;“詩的覺醒期”,喜愛泰戈爾、海涅的時期;“詩的爆發期”,大力借鑒惠特曼、雪萊等詩人的藝術風格。《女神》詩風的形成,也受到了中外詩歌的多重滋養。郭沫若欣賞雪萊的雜色風格,“他有時雄渾倜儻,突兀排空;他有時幽抑清衝,如泣如訴。他不是隻能吹出一種單調的稻草”[4]。郭沫若以他深厚的文學修養廣泛借鑒中外文學之優長,形成自己雄奇狂放的藝術風格。

《女神》的雄奇狂放風格有兩種情形。首先,《女神》中同時存在著清麗與奔放兩種特征的詩作。例如第三輯中歌唱自然的小詩《霧月》《晚步》《晨興》《鳴蟬》《晴朝》等,可能是詩人“覺醒期”的詩作,主要受泰戈爾詩風的影響,清麗淡雅,其中也含有唐代詩人王維、孟浩然等的風味和意境。而創作於“爆發期”的《立在地球邊上放號》《匪徒頌》《巨炮的教訓》等,主要受惠特曼、雪萊激越奔放的詩風影響,刻意追求狂放。其次是兩種風格雜糅於一體的詩作。如《爐中煤》《地球,我的母親》《光海》《梅花樹下醉歌》等,既有“雄渾倜儻、突兀排空”的一麵,又有“幽抑清衝”的一麵。《女神》的代表作《鳳凰涅槃》,就能給人以雄奇、柔婉、清麗的多重美感。

《女神》對“生命強力”的原型複興是其雄奇狂放特色又一體現。《女神》中對文明所湮沒的“生命強力”原型的表現十分生動。遠古神話以特殊的方式最早表現了人類生命中這種固有的“強力”記憶。郭沫若詩中借用的共工、誇父、精衛、女媧、後羿、大禹等神話形象均為大力神形象,他們或陽剛強健,或陰性柔韌,持續引發讀者對於原始力量的集體記憶,在新的時代氛圍中生成了新的意味。借助這些神話原型,《女神》傳達了五四時期破舊創新的偉大力量,形成詩歌雄奇狂放的審美範式。

《鳳凰涅槃》是郭沫若詩中的代表作,詩作集中描寫鳳凰集香木自焚而從烈火中新生,以此象征舊中國/舊我的毀滅與新中國/新我的更生,抒發了轉型時期革故圖新者的自信與豪情。

“序曲”、“鳳歌”和“凰歌”部分,寫鳳凰自焚前的淒婉悲壯。鳳與凰忙碌著銜來香木準備葬禮,鳳鳥“即即而鳴”,以雄性的粗獷詛咒舊世界,質疑宇宙,表達對舊世界的決絕與抗爭。凰鳥“足足相應”,以雌性的柔情悲訴,表達對汙濁現實的迷茫、憂傷與幻滅。

“鳳凰同歌”與“群鳥歌”部分,寫鳳凰浴火重生的英勇壯烈。“同歌”簡短有力,麵對蓬蓬烈焰,鳳凰英勇無畏地將“身外的一切”(舊中國)和“身內的一切”(舊我)投入烈火。“群鳥歌”則勾畫出群醜爭霸的場景。群鳥從四處飛來,幸災樂禍地觀看鳳凰火葬。它們誇誇其談,反襯鳳凰浴火的壯美與崇高,詩歌借此揭露和鞭撻了形形色色的世間醜惡。岩鷹的凶殘、孔雀的炫耀、鴟梟的貪婪、家鴿的奴性、鸚鵡的僵化、白鶴故作清高等,分別對應著當時軍閥、官僚、政客、幫閑文人及所謂潔身自好的自由派,象征著統治者的橫暴、剝削者的貪婪和市儈的庸俗。

“鳳凰更生歌”是全詩的**,寫鳳凰浴火後的新生。本章以華美恣肆的筆調、整飭複遝的句讀,渲染大和諧、大歡悅的壯美景象,以狂歌高呼表達對理想世界的無限喜悅和讚頌。“昕潮”、“春潮”、“生潮”的洶湧,“黑暗已經過去,光明已經來臨”;以“新鮮”、“淨朗”、“華美”、“芬芳”描述新中國/“新我”煥然多彩的生活情調與人生境界;以“熱誠”、“摯愛”、“歡樂”、“和諧”形容未來社會人際的融洽無間;以“生動”、“自由”、“雄渾”、“悠久”強調新生中華個性解放、生機蓬勃和永恒久長的特征。詩人把他對祖國、對人生的誠摯願望寄寓在浴火重生光芒四射的新生的鳳凰形象之中,激勵人們投身時代洪流,變革現實,改造舊我,去創造自由、獨立、和諧、繁榮的全新中華。

《鳳凰涅槃》采用象征的表現方式,以鳳凰涅槃象征中國現代社會和現代知識分子浴火蛻變曆程。詩中的藝術形象被賦予豐富內涵:鳳凰是五四時代精神的與詩人自我的隱喻;香木之火是五四時代民主革命烈火的圖騰;群鳥是舊中國各種反動勢力與市儈文人庸眾的暗示。《鳳凰涅槃》充滿泛神論色彩。作者借助鳳凰傳奇,書寫大地、自然、萬物與宇宙,並賦予它們以生命,並將自我融匯其中。因此,詩中歌詠浴火鳳凰、宇宙萬物,也是歌詠自我,歌詠自然造化的一切。“一切的一”,是事物的本質,即各自的主宰之“神”;“一的一切”則是世界本源的各種具體存在狀態,即萬事萬物。詩人的“泛神論”宇宙觀和生命觀在此得到了張揚。鳳凰的浴火重生是中國及詩人自我開始覺醒的象征,更是五四運動中人民革舊圖新時代精神的隱喻,洋溢著熱烈的追求個性解放、創造理想中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