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江戶城01

戰國末期,所謂兵法專門的名人輩出,各創宗流,自稱始祖。

飯篠長威齋創“天真正傳神道派”,傳弟子諸岡一羽、原土佐守,再傳而至根岸兔角、岩間小熊、原卜傳等,皆第一流劍士。

創始“新陰流”的,是上泉伊勢守。其門徒神後伊豆守、疋田文五郎、柳生但馬守宗嚴、丸目藏人佐、穴澤淨賢、羽飼意心齋、磯端伴藏等,亦各立門戶,獨創流派。

伊藤一刀齋,源出“中條流”,自創“一刀流”,為始祖。門徒有神子上典膳、小野善鬼等,而曾敗於佐佐木小次郎,自稱“小野派”的小野次郎右衛門,為神子上典膳之苗裔。佐佐木小次郎所師事的鍾卷自齋,則為伊藤一刀之師。

此外,知名或不知名的流派不可勝數,亦各有始祖,但最有實力者,當以上述三派為主幹。於是迭相敷衍,燦爛一時,故自豐臣以迄德川初期,堪稱日本武道之黃金時代。

但兵法界亦有其榮枯盛衰,時至德川第三代將軍,稱霸兵法界而執牛耳者,厥為裔出上泉伊勢守新陰流的柳生一家。其所以臻此,固由於宗嚴、宗矩、宗冬等代有名人繼統;而自宗矩始,出任德川將軍家之兵法指南,實最與有力焉。

任命武藏一節,事前德川家光將軍當然先與但馬守宗矩及其子飛守商談,以做最後決定,但馬守比武藏年長五六歲,飛守當年則僅三十歲前後。

但馬守與武藏的年輩相若,深知武藏的實力,且自知獨霸兵法界,對於自己的流派和家門均非上策,故毅然同意,且說:“這不僅對將軍家,就是兵法界,也是莫大的慶幸。務請羅致武藏!”

但血氣方剛的飛守,當時雖沒有說什麽,內心極為不快,甚至對門下弟子流露:“難道柳生一門,將軍家仍有未足嗎?”

弟子中也有很多人附和著他,而對這一次的人事措施嘖有煩言。而所謂弟子,其中有旗本,也有大名,背地裏議論紛紛,物議沸然。

及至事已定局,家光乃召見飛守,告以備細。且說:“飛守,自此兩家同心協力,以謀兵法的隆盛吧!”

飛守躬身回答:“是,謹遵鈞諭。可是武藏乃京西人士,未知手下功夫究竟如何,應否先事一試?”

坐在左近的鬆平伊豆守一聽,帶著責難的口吻,插嘴問道:“飛!

你難道要同武藏較量?”

飛守眉尖微挑,望著伊豆守說:“隻要主上準諾……”

家光立即接口回道:“那可不必!是嗎?伊豆?”

“是,我也這樣想。”

伊豆回答後,轉眼望著飛守說:“飛,謹言!”

“是。”

飛守惶恐地俯伏。

飛守的功夫雖不亞乃父但馬守,但絕非武藏敵手,是眾所公認的事實。家光與伊豆守豈有不知的?為顧全飛守的顏麵,所以要他謹慎,不可稱快一時。

這一點,將軍家對他的父親但馬守宗矩、祖父但馬守宗嚴,平時也一律禁止他們對外比試,為的就是保持柳生家的權威。過去曾有過,也是肥後相良的藩士,與宗嚴同門的丸目藏人佐一事。

當時藏人佐聽到宗嚴淩駕同門,充任將軍家指南,做了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兵法家,便宣稱:“好,我去與宗嚴一決,以爭取天下第一的名號。”

就此從人吉專程來了江戶。

藏人佐原是烈性漢子,得師尊允諾,獲得真傳且在宗嚴之前。據傳宗嚴以策略揎排其他同門兄弟,贏得將軍家的高位之後,他同門師兄弟的態度極為冷淡。這樣的消息傳到了藏人佐的耳中,當然更使他怒不可遏。

到了江戶,藏人佐先以書麵堂而皇之向宗嚴申明比武,接著便去叩訪他的武壇。原來宗嚴的為人,度量既大,且極智巧。他一見藏人佐,便執師弟之禮,貌既恭謹,辭更卑謙,要請他留在武壇中,指導門徒的武藝。

可是,藏人佐怎肯就此罷休?

宗嚴無奈,隻得向將軍秀忠稟明原委。但藏人佐是宗嚴的同門師兄,就是將軍家也不能妄施壓力。再加之,這一事又在大名間傳開了,更難施為。經苦思熟慮之後,秀忠乃召兩人進江戶城,當麵諭知宗嚴為京都以西的日本第一,而藏人佐為京都以東的日本第一,好不容易才得藏人佐點頭,支使他離開江戶。

所以,這次家光也告誡飛守,阻止他向武藏比試,以保持柳生家的聲譽。

話雖這麽說,其實家光本人未嚐不想一睹武藏的實力,究竟是怎樣了得。

於是他便對伊豆守說:“伊豆,飛的比試且作別論,但是否用什麽有趣的方法,來一試武藏的兵法和為人?”

伊豆守也滿懷興趣地點頭回道:“俟商定良策,容再稟複。”

那天晚上,伊豆守把悄然來官邸探訪的森都叫到內書房,令侍衛人眾一概回避了,促膝密談。

“怎麽樣?有無不軌的舉動?”

“是的,正在拚命羅致有本領的浪人哪!”

“哦,必定是有什麽圖謀吧?”

“奇怪,好像是專為了阻止將軍家對武藏的任命。”

“什麽,對付武藏?……哦,是了!必定是因為六本木的廝鬥,心裏懷恨武藏。”

“正是為此。”

“是吧……那麽,公主呢?”

“這又作怪,好像與富嶽之間鬧了別扭。”

“有這等事?”

“為的是,公主偏袒武藏。”

“哎,什麽?偏袒武藏!”

伊豆守至感興趣地張大了眼睛。

“就為了這個原因吧,浪人館裏的空氣像是很尷尬的樣子。”

“噢,那麽要救她,正是時候了。”

“確是如此。看樣子,她很有舍彼就此的傾向。但這樣一來,怕會為富嶽一夥所殺害。”

“哦,很有可能。”伊豆守皺眉說。

伊豆守對由利公主也頗有好感,隻是與其他的大名不同,是惋惜她的才幹,不願她跟著富嶽被一網打盡,以致玉石俱焚。而且他很想把公主利用於更大的方向。

“森都,你看有沒有什麽方法救她?”

森都想了一會兒,說:“那隻有……設法使她及早離開江戶了。”

“哦,對了!”伊豆守點頭說,“森都,明天你能不能帶她到我這裏來一趟?”

森都躊躇了一下,卻說:“是。我還沒有同公主見過麵,可是待我去邀邀看吧。”

這樣回答之後,又把話題拉回來,反問說:“可是殿下,他們對武藏的圖謀,你以為就此聽其自然?”

伊豆守笑道:“森都,你所得的情報,倒是這點最有用處。想那廝們的作風,一定羅致浪人,想襲擊武藏無疑。這樣一來,我剛好可以吩咐町奉行當場逮捕,即此‘聚眾滋事’一端,便是犯法了。所以,這方麵的詳情,再去查明來告!”

“是。好主意!”

森都走了之後,伊豆守便派侍衛去召宣江戶町奉行,要他漏夜來府。

第二天,森都在浪人館附近的雜木林中正等得心煩,一個年輕的武士踏著落葉來了。

“修平嗎?”

“是的,森都先生。”

“公主如何?”

“整天關在房裏,什麽人也不見。”

“主水呢?”

“連酒也少喝,看他很焦急的樣子。”

“一共會集了多少浪人呢?”

“已來有二十五六個,全部參加的,大概有五十人以上吧。”

“你是否隨身帶有紙和墨鬥1 ?”

1 墨鬥:有柄的墨壺。柄中空,裝筆,日本古代陣中所用者。——譯者注“是。”

青年武士拿出紙、筆。

“照我說的寫下——有關武藏先生之事奉告,本日垂暮擬請惠臨巢鴨上一晤。在下乃武藏先生二十年來之知交,幸毋見疑。座頭森都。”

“寫好了。”

“好,那麽把它偷偷地交給公主。”

“遵命。”

“明天也在這裏……去查明襲擊武藏的時間和地點。”

“是。”

青年武士靜悄悄地離開樹林,若無其事地回到浪人館去了。他雖為富嶽所相信,住在浪人館中,但事實上是森都的密探。

公主在浪人館裏,確如青年武士向森都所報告,把自己緊閉在房間裏,但她的心情並沒有什麽不愉快。她的臉色紅潤,眼中漾著美麗的光芒。而且像抱著什麽高潔的冀望,情緒鎮定,一絲不亂。

突然,窗上“哢嚓”一聲響。公主抬頭一看,窗縫裏夾著一封信。

她訝異地拆了開來:

有關武藏先生之事……座頭森都

公主一愣,但接著卻提高聲音,像對什麽人說話似的,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準時坐轎子經過巢鴨橋。”

到了約定的時刻,公主吩咐準備轎子。臨動身時,富嶽追了出來問道:“公主,到哪裏去呢?”

“到土井侯府,入夜回來。”她冷冷地回道。

“村山,請你陪侍公主前去。”富嶽向站在一旁的青年武士說。

那個青年武士,就是森都稱為修平的密探。

修平默然,但到底跟在轎後去了。不久到了橋邊,隻見橋上站著一個琵琶法師。

公主叫住轎子,像是素來熟識似的,望著叫道:“唷,那邊廂不是森都嗎?”

“唷,說話的不是由利公主嗎?”

“是哪,森都!”

公主一麵搭腔,一麵跨下轎子,走近前去。

森都壓低聲音說:“請叫轎夫徑往鬆平伊豆守侯府……我隨後便來。”

接著說了幾句不相幹的話。

“那麽森都,得空到我那裏來談談吧。”公主故意提高聲音,邊說著邊走回轎子。

鬆平侯府大概早已得到森都的通知,鄭重地迎進公主,引她到了內進一室。宮女送來茶點。不久,森都也叫來轎子,趕著來了。

“公主,冒昧之處,千萬不要見怪。”

森都這樣一道歉,公主盯著他的臉上問道:“森都,你到底是什麽來路,與武藏先生有何關係?”

“是,在下於二十一年前,武藏先生與佐佐木小次郎船島決鬥當時相識,承他不棄結為知音,這回也見過兩次了。”

“那麽同伊豆守殿下呢?”

“不瞞公主您,我現在是伊豆守殿下的密探,替他打聽那些對將軍家圖謀不軌的人物。”

公主的臉上閃過一絲悸動。

正在這時,伊豆守進來了。雖是那麽高傲的公主,對伊豆守卻也不敢放肆,端端整整地見了禮。

“唷,公主,難得承你枉顧。”

“是這個森都相邀,我也不知就裏,莫名其妙地跟著來了。不知武藏先生是否在此。”

“不,武藏不曾來,是我想同公主見麵,冒用了他的名字。”

“可是殿下的意思……”

公主的眼中,顯得滿不高興。

“對不起,對不起。可是也與武藏有關。千萬勿怪。”

伊豆守率直地道歉之後,改容言道:“實不相瞞,伊豆守別有懇托,擬請公主俯允。”

“有事托我?”

“是的,擬請公主暫離江戶,前往長崎。”

“哎,往長崎?”

“長崎是天主教的巢穴、走私的基地,意欲借重公主才智,探其真相……”

公主低著頭,默然沉思。這一件事,土井侯也曾提過,而且自己在江戶住膩了,心裏很想到長崎看看。

但這樣公然要她去擔負密探的任務,卻又非得慎重地考慮不可。

不僅此也,更使由利公主躊躇不決的,是岩田富嶽近來正接受了長崎商人的委托,要她向老中疏通,放寬對天主教的彈壓政策和外國船的進口禁令。

“怎麽樣,公主?密探的任務不必提,我實在不希望您跟富嶽那些浪人混在一起哪。”

公主猛然抬頭,斷然回道:“老實說,像密探這一類近於陰謀的玩意,我實不感興趣。這方麵殿下如不相強,能聽我自由,我可以馬上就去長崎。”

“哦,這樣很好。”

伊豆守很高興地點頭,但接著懷疑地問:“可是,能否有把握平安離開浪人館?”

“是的,岩田不會讓我離開吧。但我自己既已有此決心……”

公主的眼中,漾著堅決的意誌。

“哦,那當然。不過,千萬不要大意,聽說還有一個叫鬆山主水的人,是古怪的兵法家哪。”

伊豆守說了後,掉向森都說道:“森都,你做公主的心腹,從旁協助!而且隨伴公主同下長崎去吧。”

“殿下明鑒,隻要公主不嫌,森都自當效勞!”

“公主,森都乃武藏多年知己,信賴勿疑!”伊豆守再向由利公主說。

不必伊豆守吩咐,自從一見森都,公主便寄以好感了。

“是,森都先生,一切拜托……”

森都麵浮微笑說:“遵命。最需注意的,是富嶽與主水二人,切不可稍漏口風,讓他們知道。”

“是哪,這點可請放心。”

“動身的日子,決定在武藏先生謁見將軍那天!最好是斷黑之前。”

“啊,那天!”公主欣然叫道。

她推想武藏拒絕了命官,可能也在當天離開江戶。

伊豆守也讚許著說:“森都,好見地!可是公主,你可知道富嶽一夥為阻止武藏的任命,有何圖謀呢?”

“是。我知道他們聚集多人,意在攔擊武藏先生。”

“你曾把這一事,告訴武藏嗎?”

“不。”公主搖頭說,“向武藏先生,多嘴反而失禮。”

“哦哦!”

“這在武藏先生,我想隻是家常便飯,不值一笑。”

“正是,正是!”森都掩口說。他的臉上浮上快意的笑容。

武藏謁見將軍家光的前夕。

一直到現在,武藏對寺尾新太郎和伊織兩人,都不曾提起是否接受任命。不,他壓根兒連謁見的事也諱莫如深,隻是一心繪畫,過得很愉快。

新太郎夫人正在趕做武藏的新衣,從夾衫連同上下禮服,外褂上臨時染上武藏常用的花紋。

但這些禮服卻非武藏要她做的。過去,不論任何場合——就是正式去謁見各國的諸侯,武藏也從來沒有穿過禮服,隻是同平時一樣,白綾袍子外加無袖披褂,是他那獨特的裝扮。

這一點新太郎當然知道得很清楚,但這一次不同,對方是全國大權在握的將軍,而且是公式的召見。他正在心中躊躇之際,忠利侯也想到這點,叫了新太郎去問道:“謁見時不知武藏穿什麽衣服?”

“啊,這?”新太郎無法回答。

“當然哪,問你也沒用。”他笑說,“可是,假如聽憑武藏,依他的作風,一定是便服登殿無疑。總之,非得事先替他打點不可。”

新太郎聽忠利侯的吩咐,口頭上雖是答應“謹遵鈞諭”,臉上顯然有躊躇之色。

忠利侯立即察覺,接口說道:“對武藏,隻說是我送的。”

“啊,說是殿下送的……”

新太郎這才欣然躬身而退。他想起一國的君侯,對無臣屬關係的一個兵法家,竟連服裝都想得如此周到,那關切之情,使新太郎也為之感動得眼中熱辣辣的。

回家後,新太郎便與他的夫人商量,著手趕做起來,在謁見的前夜,都端整好了。

這時,有人叫門。新太郎夫人出去一看,是一個不認識的青年武士,手中拿著信,說道:“請交宮本武藏先生。”

新太郎夫人卻不接信,去通報武藏。

武藏正在作畫。

“信嗎?”

他掉向伊織說:“伊織,你去取來。”

伊織到門口接來書信,送交武藏,他一看是岩田富嶽的反封信,顯然是一封決鬥的挑戰書。

武藏且不拆封,坦然說:“伊織,你去對來人說,知道了。”

“父親,不要先看看時間與地點嗎?”

“不必。”

伊織便依著養父的吩咐去回報來人。

那天晚餐,新太郎夫人為武藏設宴預祝,一家人團聚在客廳中。

武藏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但新太郎以下,連小孩子都不敢提起明天謁見的事。不僅武藏的心意難測,平時武藏的言行便有著不容第三者置喙的凜然的氣概。

武藏自己當然也沒有開口。他隻是時時望著孩子們;最中他意的,是九歲的長男求馬助。

武藏眯細兩眼說:“求馬!怎樣,你可喜歡兵法?”

“喜歡,將來也像先生一樣強!”

“喔,要拚命下功夫啊。”

“是。”少年的眼中亮著光彩。

“明天分別了,希望大家珍重。”武藏突然滿含情意地望著眾人說。

“哎,明天?”

新太郎詫異地仰頭望著恩師。夫人、求馬助、伊織,也覺驚異。

“我打算謁見將軍之後,就此離開江戶。伊織雖決定出仕,還得隨我先回京都一趟。”

“先生,那麽任命一節?”

新太郎忍不住開口問道。

武藏微笑。

“新太郎,你以為如何?靜下心來看我……”

新太郎目不轉睛地望著恩師。

“丟開名利,絕不妥協,心如利劍,專對兵法!”

武藏吟道。

伊織也凝視著武藏。一瞬間,是水一樣的靜寂。

“是。”

新太郎俯伏回道。

“怎樣?”

“我已懂了。”

“伊織呢?”

“是。我也……”

伊織睜大眼睛回道。

武藏深深點頭,堅定地說:“所以,明天就是作戰!明天的江戶城,在我是前未曾有的激戰之場。是我的兵法對將軍的權威和諸侯的人情的決戰。我不知道將軍和諸侯將以怎樣的手法對付我。勝負之數,未可預卜。”

“我相信先生必勝!”

新太郎接口說。

“喔。”

武藏浮上快意的笑容。

這樣,預祝的宴聚一變而成餞別,而且又是慶祝武藏出陣前的夜宴了。

宴聚散後,隻剩下父子兩人時,伊織問道:“父親,富嶽來的戰書,不必拆看嗎?”

“不必。聽憑他們的意思吧。”

“由利公主不曉得怎麽樣?”

“伊織!不必空想,有緣自能相見。”

武藏開導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