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二回 述往事雙清賣解

聽壁角柳遲受驚

柳遲吃了一驚,忙低頭不敢仰視。老道教道童,將藥箱接過去,微笑點頭說道:“你今夜必已十分疲乏了,且去安歇了,明早再來見我。”說時,隨向小道童道:“你將來須他幫扶的時候不少,他此刻年紀比你輕,又係新拜在我門下,凡事你得提引著他。你要知道,我得收他做徒弟,是我的緣法;你得交他為師兄弟,也是你的緣法。他的夙根,深過你百倍,道心又誠,其成就不可限量,你須記取著我的言語。”小道童垂手靜聽。老道說畢,仍合上兩眼。

小道童引柳遲到外麵,低聲問柳遲的姓名、住址,柳遲一一說了,回問小道童的法號,小道童道:“師傅替我取的名字,叫‘雙清’。”柳遲道:“師兄跟隨師傅幾年了?”雙清掐著指頭算了會道:“已是五年了。我本姓陳,乳名叫能官,山東曹州人。九歲的時候,被賣解的拐在河南,逼著我練把式,苦練了三年。從河南經湖北,一路賣解到湖南,掙的錢,著實不少。這回在長沙教場坪,用繩牽了一個大圈子,預備盡量賣三日,便去湘潭。第一日,我把所有的技藝全使了出來,看的人盈千累萬,沒一個不叫好,丟進圈子的錢很多。這日我因使力太久了些,玩到將近收場的時候,失腳從軟索上掉了下來,但我仍是雙足著地,並不曾跌倒。便是看的人,也沒一個看出我是失腳來。

“誰知拐我的那周保義,混名‘五殿閻王’,見我第一日就失腳掉下來,竟勃然大怒。當著眾人,沒說什麽,隻向我瞪了一眼,我就知道不好。收場後,落到飯店裏,我見飯店門首有一個賣藥的道人,攤放許多紙包在地下,口裏高聲說道:‘不論肺癆氣膨,年老隔食,以及一切疑難雜症,隻要百文錢買一包藥,無不藥到病除,並可當麵見效。’道人是這麽一說,登時圍了一大堆的人,看熱鬧的看熱鬧,買藥的買藥。是我不該,也鑽進人叢中去看。道人看見我,就問道:‘你不是害了相思病麽?我這裏有藥可治。’那些看熱鬧和買藥的人,見道人和我說話,一個個都望著我,聽說我害相思病,大家哄笑起來。我正有些不好意思,不提防從後麵一個耳光打來,打得我兩眼出火。我回頭一看,隻嚇得心膽俱裂,原來打我的,就是周保義。打過我一下耳光,一把抓住我的頂心發,拖進飯店。當時也沒再打我,直到夜深,飯店裏的人都睡著了,周保義關上房門,將我捆起,毒打了一頓。他照例是半夜打我,不許我叫喊,隻要叫喊了一聲,就得打個半死,三五日不能起床。然而盡管我不能起床,次日天氣不好,或大風,或大雨便罷,由我睡在**,不過睡幾日,幾日沒飯我吃。若是次日天氣晴明,哪怕我動彈不得,也得逼著我,勉強掙紮,同去賣解。並且在外麵,還不許露出挨了打,不能動彈的樣子。我挨打挨得多了,便打死了,也不敢開口叫喊。這夜在飯店裏,毒打了一頓,虧得周保義怕我第二日不能賣解,沒打傷我的筋骨。

“次日仍到教場坪,昨日看的人四處一傳說好看,這日來得更多了。我一上軟索,即瞧見昨日賣藥的道人,也在人叢中睜眼望著我,我也不在意。才走到軟索中間,忽見眼前一亮,腳底下一軟,撲地跌下地來。那索成了兩段,和快刀截脫的一般。這一跤跌得我心頭冒火,仿佛覺得是那道人有意作弄我似的。不由周保義吩咐,趁著看客哄鬧的時候,跳起來,從兵器架上搶了一把刀,拚命地來追那道人。眼見那道人在前麵走,隻是追趕不上,越追越氣憤,腳底下跑得越急。我在河南練跑,很練了有工夫,一氣追出城,跑了二十多裏路,到一座山裏,道人立住腳,回頭笑道:‘你的相思病,是得我醫治。你的罪也受夠了,還不快把刀放下,跟著我來,更待何時!’我這時心裏和做夢才醒似的,立時把刀丟了,就跟著到了這裏。那道人便是你我此刻的師傅。”

雙清說到這裏,猛聽得簷邊一線風響,接著紅光一閃。柳遲驚得立起來問:“怎麽?”雙清笑道:“你跟我去安歇吧!”旋說旋挽了柳遲的手,到西院中一間房裏。柳遲看這房,沒甚陳設,僅有一張白木床。**鋪著一條蘆席,一沒有蚊帳,二沒有被褥,房中連桌椅都沒有。一盞半明不滅的油燈,釘在壁上。雙清伸手將燈光剔亮了些兒,向柳遲說道:“老弟今夜且和我做一床睡了吧。看師傅明日怎樣吩咐,再替老弟安置床鋪。不過我這床,太不好睡,隻怕老弟睡不慣。”柳遲道:“我山行野宿了三年,為的就是準備好睡這般的床。”雙清並不脫卸衣服,也學老道的模樣,盤膝坐在東邊。

柳遲心裏總放不下那簷前風響,和那一閃紅光,遂問雙清道:“剛才那神殿前簷的風響,和那閃電般的紅光,畢竟是什麽緣故呢?”雙清已合上了兩眼,聽了柳遲的話,即時張開眼,露出驚慌的樣子。停了一會兒才說道:“老弟在這裏,凡是可以說給老弟聽的事,自然會說,不待老弟問。我不說的,便是不可問的事,老弟記取著,這地方不是當耍的。老弟初來,也難怪不知道。還有一層,老弟得千萬留意,若是夜深聽了什麽響動,切不可認作是偷兒來了,起來窺探。一有差錯,就禍事不小。”柳遲連忙點頭應是,不敢再問。

一宿已過,次日早起,柳遲向老道請安。老道笑問道:“你討飯很能過度,為什麽定要拜我為師,你心裏想學習些什麽呢?”柳遲叩頭說道:“弟子的家資,粗堪溫飽。隻因覺得人生有如朝露,消滅即在轉瞬之間,所以甚愛惜這有用的精神,不肯拿去學那些無關於身心性命的學術。思量人間果有仙佛聖賢,必不肯混跡富貴場中,拿著膏粱錦繡,來戕賊自己。壺公、黃石,都是化身老人;或者於野老之中,能見著至道。弟子因此凡與年老的人相遇,莫不秉誠體察。無奈物色經年,絕無所遇。又思量古來仙佛度人,多有不辭汙穢,雜身乞丐中的,欲求至道,不是自己置身乞丐裏麵,必仍是遇不著。所以竟忍心拋棄父母,終年在外行乞。雖飽受風霜苦痛,都隻當是分內,還沒想到有這麽迅速的,就遇見了師傅。望師傅慈悲,超拔弟子脫離苦海。”

老道仰天大笑道:“難得,難得!不過你的誌願太大,夙根太深,譬如卞和的璞,交給一個不會雕琢的匠人,豈不可惜?我的道行,深愧淺薄,不能做你的師資。隻是你我相遇,總算有緣,不可教你空手而返。我於今且傳你靜坐吐納的方法,這是入道的門徑,不論是誰,都不能不經由這條道路。”柳遲欣然受教。老道將方法傳授完了,說道:“看你精進的力量如何,有了什麽功候,我自然知道按著層次教你。”柳遲心領神會了所傳方法,就在清虛觀朝夕用功。

流光如駛,不覺已是半年。這夜柳遲正獨自在房中靜坐,忽聽得屋瓦聲響。初聽還疑是貓兒,仔細聽去,覺得貓的腳步,若是在瓦上跑得這麽快,便沒有這麽輕。柳遲的視覺和聽覺,本來都比尋常人靈捷。這種又輕又快的腳聲,在尋常人耳裏,必一些兒聽不出。柳遲又正在靜坐的時候,所以能聽出是人的腳步來。再側耳聽去,那聲音直奔向自己師傅的院中去了,心裏偶然一動,便想探聽這腳聲的下落。悄悄走到老道人房外,見有燈光從窗格裏透將出來,裏麵好像有許多人呼吸的聲音。

柳遲用一隻眼睛,從窗縫裏向室中張看,隻見自己師傅依然盤膝坐在**,兩邊椅上,排列坐著十二個人,都是玄色衣服,青巾纏頭,背上斜插一把長劍,腰間懸著一個革囊,一般無二的裝束。若不是容貌有美惡,身體有高矮,隻怕連他們自己也分不出誰是誰來。雙清也坐在末尾一把椅上,身上已不是小道童的衣服,雄糾糾地坐在那裏,全不是平日溫和的神氣。

隻見坐在第一把椅上,一個二十來歲書生氣概的少年,立起身來說道:“貫曉鍾在南州,劫節婦王李氏的養老銀六十兩,送與白衣庵**尼青蓮;在長嶺殺死孤單客商,劫得散碎銀十七兩;逼奸行路婦人,幸得有人經過,未得成奸。弟子曾三次向他背誦師傅的戒條,並細細地規勸他,他背了弟子,故態又作。弟子在通城遇見紅姑,隻得把貫曉鍾的種種背叛戒條行為,陳述了一遍。紅姑的意思,還似乎不大相信,弟子不敢再說。及到了臨湘,遇見宋滿兒,才知道貫曉鍾早已在紅姑跟前,說了弟子多少壞話,並把他自己幹的事,都推在弟子身上,還逼著要宋滿兒做證。宋滿兒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所以紅姑聽了弟子的話,麵子上很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弟子原打算將貫曉鍾找來,同見師傅,因聽得宋滿兒說,他已奉了紅姑的命,去常德烏鴉山見朱三師伯去了。弟子恐怕耽誤了會期,隻得趕回來,稟明師傅,請師傅發落。”少年說完坐下。

老道點了點頭,將左手的拂塵,指著右邊第六把椅上,一個瘦削如柴的漢子說道:“宋滿兒,你說貫曉鍾的行為,你所知道的,是不是和你大師兄楊天池剛才所說的相同?你和貫曉鍾,在什麽所在遇見紅姑,紅姑曾怎生吩咐?”隻見第六把椅子上的漢子,驀地立起來,發聲如雷地應了一聲是。

柳遲沒提防像這麽小身體的人,會有這麽宏大的聲音,相隔又很近,隻震得耳鼓亂鳴,倒吃了老大的一個驚嚇。接著聽得宋滿兒說道:“弟子奉命去北荊橋,探瘤子的舉動,半夜伏在瘤子的臥房上,瓦楞裏麵,正聽得瘤子的聲音,和一個河南口音的男子說話,說的正是與師傅爭水陸碼頭的事。忽然有人捉住弟子的腿,將弟子倒提起來,幾起幾落,就到了一片青草場中。弟子因沒有準備,既已頭朝下,腳朝上,手腳都施展不來。及到了草場中,那人將弟子摜下,弟子一看,原來是貫曉鍾。弟子便責備他道:‘這是什麽所在?怎好是這麽和我開玩笑?幸虧我已料著是自己人,若魯莽些兒認你作賊黨,動起手來,豈不誤了大事?’貫曉鍾反笑嘻嘻地說道:‘幸虧我把你提跑。你既知道這裏不是開玩笑的所在,卻為何敢公然伏在人家臥房上?我若來遲一步,隻怕你此刻已被賊人的飛劍斬了呢。’弟子聽了這話,問他怎麽知道,如何也到這裏來了?他說:‘師傅差他去南州送信,回頭在路上遇見一個河南的珠寶商人,小小的包袱裏麵,足有十萬銀子的珠寶。這一票買賣做著了,足夠二三年的揮霍,因此就跟了下來。本打算夜間和那商人同落了店,方去動手的,誰知商人並不落店,徑投這裏來。我一打聽,才知道就是瘤子的家裏。思量這票買賣,十九難成,沒得打草驚蛇,使瘤子有了準備,反妨礙著爭碼頭的事。但是這珠寶客商怎的會投宿在瘤子家裏?這事很有些可疑,倒不可不去探聽探聽。喜得我不曾冒昧動手,誰知這珠寶商人,就是瘤子的師叔,江湖上人人知道的楊讚廷,綽號叫作四海龍王的。我仗著紅姑給我的那張六丁六甲的符,到急難時,可以借遁,便大膽進了瘤子的內室,伏在天花板裏麵。才伏下,就聽得有人在瓦上響動。心裏疑是賊黨,到瘤子家裏來的,打屋上經過。再聽下去,見也是伏著不動。並且伏的地方,就在我上麵,才知道必是自家人,來探聽瘤子的舉動的。聽得瘤子在下麵對楊讚廷說和師傅爭水陸碼頭的事,說不到幾句,屋上的瓦被壓得裂了一片。那聲音傳下去,二人便突然截斷了話頭。接著聽得瘤子的聲音,很低微地笑道:還是飛劍快,老叔用不著起身。我一聽這話,知道不好,急忙借遁出來,也來不及向你說話,隻好提住你的腳就跑,你倒怪我不該和你開玩笑。’”

宋滿兒說到這裏,老道點頭笑向坐第一把椅的楊天池說道:“貫曉鍾的品行,我早知其不端。我所以這麽優容他,一則因他父親貫行鍵,和我係三十年至交,他隻得這一個兒子;二則我門下三十六個徒弟,論本領,他遠不及你。若論機警精明,你們三十五人都不及他。便是紅姑那麽賞識他,也是因他能做事,所以賞給他丁甲符。”楊天池忙立起身應是。

老道掉過臉向宋滿兒道:“後來怎樣呢?”宋滿兒道:“弟子問他要上哪裏去?他說信已送過了,橫豎離會期尚早,想順路去看看紅姑。他又說:‘楊師兄可惡,倚著是大師兄,遇事幹涉我。他也一般地欺孤虐寡,強奸女人,他的行為,我都知道。我看有楊讚廷在這裏,你一個人也不見得能探出什麽舉動來,並且還怕失腳。剛才若非我見機得早,怕不是白光一亮,“喳”的一聲,你宋滿兒的頭,就滾下瓦楞去了嗎?不如同我去看紅姑,或者紅姑曾聽了瘤子什麽消息,說給你聽,倒比你在這裏打聽的,還要實在些。’當下弟子便依了他的話,從北荊橋動身往臨湘。才走到魚磯,遇見解清揚,說紅姑不在臨湘,現在喻洞歐陽淨明師伯的家中。弟子聽了,不願意跑這麽遠,貫曉鍾不依,非拉著弟子同去不可。弟子隻得和他一陣,到了喻洞,在歐陽師伯家住了一夜。貫曉鍾不服大師兄遇事幹涉他,對紅姑說大師兄如何在通州劫寡婦王李氏的養老銀,如何與白衣庵的**尼青蓮通奸,並一一將他自己幹的壞事,完全推在大師兄身上,要弟子證實他的話。弟子因實在不曾聽說大師兄有這些違戒的事,也不知道這些事是他自己幹的,不好怎麽說。紅姑卻也沒問弟子。紅姑吩咐弟子道:‘北荊橋用不著再去了。我此刻有要緊的事,須住通城,你替我去臨湘,傳個信給桂武夫婦,隻說我暫時不得回臨湘,教他夫婦在這一個月以內,不可走動,我有用著他們的時候,得隨時聽候調遣。’貫曉鍾想跟弟子同去臨湘,說長遠不見桂武夫婦了。紅姑道:‘這時哪有給你閑行的工夫。我這裏有封緊要的信,限你七日來回,送到烏鴉山朱三師伯家裏。’貫曉鍾接了信,與弟子分手。弟子到臨湘的第二日,大師兄也到桂武家來了。”

柳遲躲在窗外,正偷聽得出了神,陡覺得一陣涼風過去,兩眼被紅光射映,仿佛房中失了火一般。正自驚異不過,即聽得房中齊聲說:“紅姑來了。”再看自己師傅,已下了床。兩旁坐著的十二個人,都垂手直立起來。一個遍身穿紅的女子,站在房中間。那女子的裝束,非常奇怪,自頂至踵,火炭一般的通紅,也不知是什麽材料製成的衣服,紅得照得人眼睛發花。頭臉都蒙著紅的,僅露出兩眼和鼻子口來。滿身紅飄帶,長長短短,足有二三百條。衣袖裙邊,都拖在地下,看不見她的手足。賽過石榴花的臉上,兩點黑漆般的眼珠,就如兩顆明星,閃閃搖動。櫻桃般的嘴唇開處,微微露出碎玉般的牙齒來。

柳遲正要聽這紅姑說些什麽,誰知一開口,幾乎把柳遲的魂都嚇掉了。隻聽紅姑說道:“你們這些人哪裏如此大意,難道竟不知道窗外有人偷聽嗎?”柳遲一聞這話,就想提腳跑回自己房裏。接著聽得自己師傅哈哈大笑道:“自家徒弟,有什麽聽不得?”紅姑也笑著說道:“我若不知道是你自家徒弟,就肯饒恕了他麽?”師傅放高了聲音,向窗外呼道:“柳遲,到這裏來!”柳遲估料著不至受責罰,遂脫口應是,自己定了定神,緩步走了進去。先向紅姑行了禮,才向自己師傅叩頭,自承偷聽的罪。老道命柳遲坐在雙清下首,讓紅姑**坐,自己坐在旁邊。

大家都就了坐,老道才向柳遲說道:“你列我門下,才得半年。道心雖堅,隻是日子太淺,還說不到應用的本領。我因你將來可望大成,不肯叫你小就,所以傳你的道家正軌。一切用世的方術,都不給你知道,為的是怕分了你的道心。不然,此時的會,正不妨教你參與。你還沒到窗下,我就知道你因聽得屋上瓦響,悄悄從西院跟來。我因想趁此教你認識你的這些師兄,所以聽憑你在外偷看。你這些師兄的麵貌,此刻你都已識得了。還有二十三個,今晚都得齊集此處,等他們到齊了,我一一將姓名說給你聽,你好生記取,不要忘了。”

柳遲剛起身應是,猛聽得半空中笑聲大作,笑聲裏麵,還夾著一個很蒼老的聲音說道:“勞老弟與紅姑候久了,勿罪,勿罪!”語聲才畢,秋風飄落葉似的,一連飄進二十五個人來。老道、紅姑,和房中坐的人,都一齊起立。首先著地的,是一個儒衣儒冠,須發皓然的老者。老者後麵,跟著一個頭似雪、發如霜的老太婆。柳遲猜想這老太婆的年紀,必已在八十開外,然手中所拿的一條拐杖,是水磨純鋼的,杖頭一隻金色燦然的鳳,那鳳的身體,比茶杯還大。鳳尾聚起來,恰恰一手把握得下,彎彎曲曲的三尺多長,便成了一條拐杖。估計這拐杖的重量,至少也得五六十斤。那老太婆提在手中,和尋常的老人拿著一條極輕巧的竹杖相似。老太婆的後麵,也是一個白胡須老頭,頂上光滑滑的,沒一根頭發,兩條白眉毛,卻向兩隻眼角邊垂下,足有二寸長;胡須疏而短,兩眼笑眯眯的,活像是畫中的壽星,隻手中少了一條拐杖,卻握著一串念珠。跟在這老頭兒後麵的便是些俊醜不等、肥瘦不一的漢子,年紀隻在二十以上,四十以下,也都與房中諸人一般的裝束。

老道先向老太婆行禮說道:“勞嫂嫂遠途跋涉,心實不安,但是這回的事,確非借重嫂嫂不可。”老太婆不待老道說完,即答禮笑道:“自家人,何須如此客氣!”說罷,掉過臉向紅姑道:“你家離這裏近,畢竟比我快些。”紅姑一麵點頭,一麵笑對兩個老頭兒道:“兩位一個是南極星,一個是北極星,倒怎的做一道兒來了呢?”後麵像壽星的老頭兒笑道:“南極星和北極星,本來常是在一塊兒的,你沒見過百壽圖嗎?”老道也笑著說道:“話雖如此說,隻是兩位不前不後地同到,是在途中偶然相遇的嗎?”老太婆就**坐下來,說道:“哪有這麽湊巧,能在途中相遇。我們會合在一處的緣故,說起來話長呢,隻好慢慢兒說吧。”

老道讓兩個老頭兒坐下,立在兩旁的十二個漢子,齊上前請安。柳遲心想自己的身體小,若混在裏麵上去,必沒人瞧見,便立著等候十二人退下來了,才上前向三人叩拜。三人齊問:“這小子是哪裏來的?”

不知柳遲怎生說法,三人畢竟是誰,且待第三回再說。

冰廬主人評曰:

上回既以柳遲引出老道,此回遂在老道身上,發舒奇文。若雙清、楊天池、宋滿兒、貫大元,以及紅姑、朱鎮嶽夫婦、歐陽淨明等等。隨手寫來,陸離光怪,已使讀者應接不暇,更兼在宋滿兒口中說出貫曉鍾、甘瘤子、楊讚廷。在柳遲目中先看見十二人,再見紅姑,再見二十五人,或已知其姓名,或不知為誰何。看他栗六敘出,虛虛實實,各自有致。

吾嚐觀夫雲矣,初自山巔噴出,連綿如絮,縷縷不絕。及其上達霄漢,倏成蒼狗,舒卷自如,瞬息萬變,於以歎觀止矣!今讀《奇俠傳》此回,自柳遲房中靜坐,忽聽得屋瓦聲響,至一連飄進二十五個人來止,一段文字,倏而寫師傅房中排列坐著十二人,倏而寫紅姑從天外飛來,已是奇文突出,中複夾敘楊天池、宋滿兒一席話,更覺惝怳迷離,使人如墮五裏霧中。作者紆徐寫來,亦有白雲蒼狗,舒卷自如之概,非有絕大才力,何能至此?

雙清賣解,備受周保義種種淩虐,作者不憚煩瑣,細細描寫,亦欲使人知江湖黑暗,慘無人道也。曩閱某說部,有賣解者,拐一稚子,使居甕中,照常給予飲食,十餘年後,將甕擊破,則此人頭大逾甕,而身不滿二尺,遂以大頭人炫人觀看,借斂錢帛;又有拐二稚子,各削其背部皮肉,共捆一處,使二人血脈相合,及其既愈,儼然雙連人矣!凡此種種,尤屬慘無人道。嗟乎!孰無子女,提攜捧負,而忍令匪徒若是**耶?負有司之責者,亟宜設法禁阻也。

柳遲說弟子家資粗堪溫飽,隻因人生有如朝露雲雲,即莊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之意。是懶惰求學者之當頭棒喝。夫柳遲一稚子耳,而竟悟此義,奈何世人之不惜以有用精神,去學無關於身心的學術者,竟懵然不悟耶?

此回為全書一大關鍵,後文許多事實,即借楊天池、宋滿兒口中略略點明,有草蛇灰線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