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三回 紅東瓜教孝發莊言

金羅漢養鷹充衛士

柳遲獨自上前,向三人磕頭行禮,三人都像很注意的樣子,指著柳遲問老道:“這小子是哪裏來的?”老道笑嘻嘻地答道:“這是我末尾的小徒。”隨著略述了一遍柳遲的來曆。首先進房的那白胡須老頭,端詳了柳遲兩眼,點頭笑道:“這個小孩的骨骼氣宇都好到十分,向道的心又能堅誠如此,將來的成就,怕不在你我之上嗎?”旋說旋掉過臉向拿鳳頭杖的老太太笑道:“清虛門下,真可謂英才濟濟,於今恰應了三十六天罡的數了。”老太太點頭答道:“這個小孩的根基極厚,三十五人之中,沒一個能趕得他上。不過我嫌他學道太早,血氣未定,深思太過,將來於他自己的身體,不無妨礙。”老道忙接著答道:“我本也是如此著想。因恐他年紀太輕,見道不篤,操守不堅,若再和那些無知乞丐混上三年五載,身體上受的苦痛過多,又一無所獲,漸漸地改變了初心。那時方去糾正他,就來不及了。”

那容貌像壽星的老頭,坐在旁邊,隻是嘻嘻地笑,一聲不作。紅姑笑向那老頭,叫了一聲紅東瓜道:“你隻是這麽笑,又不說出什麽來,畢竟搗什麽鬼呢?”那老頭伸手摸摸自己的腦袋,打了一個哈哈道:“我本像煞一個紅冬瓜,我看你倒像煞一隻落湯蝦子呢!”說得各人都大笑起來了。隻有三十五個徒弟和柳遲不敢笑出聲來,也都低著頭,掩著嘴。紅姑被笑得不好意思,兩臉越顯緋紅了。

老道忙止了笑,指著首先進房的白胡須老頭,向柳遲說道:“這位是常德烏鴉山的朱三師伯,名諱鎮嶽,是雪門祖師爺大弟子,劍術在南七省首屈一指,無人及得。你雖在我門下,但凡事能求得他老人家指教,必能得著很多的好處。”柳遲忙應了聲是,從新向朱鎮嶽叩頭。朱鎮嶽抬起身來笑道:“我怎能及得你師父的本領?不過我是一個最歡喜獎掖後進的人,方才聽你師父述你的來曆,我心裏就高興得了不得。我們當劍客的,最難得就是可傳衣缽的弟子。十個得道的劍客當中,不過兩三個有緣的,能有人接受衣缽。其餘七八個,雖一般地收有徒弟,甚至徒弟多到百數十人,究其實,一個也不能望他大成。所以我們這一道,一代衰微似一代。我瞧你的氣宇,十年之內,必能使清虛門下大放光明。隻怕我的年紀已老,沒緣法,看不見你成功得名的盛事。”柳遲不知應如何回答,唯有拜謝。

老道又指著拿鳳頭拐杖的老太太,向柳遲說道:“這位是朱師伯母,和朱三師伯本是同門,因惡相打,變成好相識。此事在四十年前,江湖上傳為美談。你生得太晚,此時和你說,也不懂得。總之,朱師伯母的本領,恰是你朱三師伯的對手,你也是得殷勤求教的。”柳遲聽了這些話,也真莫名其妙,隻得恭恭敬敬地向朱老太太叩頭。

朱老太太笑對柳遲道:“你師父原是當叫化子出身,他的資格卻比你老。在四十年前,已是一個有名氣的叫化子了。”柳遲不敢答應。紅姑笑著搖手說道:“罷了,罷了!時間已不早了,還得商量正事。這位是喻洞的歐陽淨明師伯,我給你這小子引見了吧。他方才望著你,隻是笑著不作聲,你倒得問他,是個什麽道理?”柳遲也一般地叩了頭。

歐陽淨明也抬了抬身問道:“柳大成是你什麽人?”柳遲見他忽然提出自己父親的姓名來,心裏不由得一驚,口裏忙答應:“是家父。”歐陽淨明點頭又問道:“你有多少兄弟,多少姊妹?”柳遲應道:“就隻小侄一人,並無兄弟姊妹。”又問道:“你離家幾年了?”答道:“三年了。”又問道:“你父母知道你在這裏麽?”答道:“小侄心戀道術,三年不曾歸家,家父母不知小侄在此。”

紅姑在旁聽了,顯出不耐煩的樣子,反問歐陽淨明道:“你盤問他這些玩意幹什麽?學道的人,從來都是拋妻撇子的,在外數十年不歸。他這三年不歸家,也算不了什麽稀罕的事。”歐陽淨明正色答道:“隻聽說學道的人有拋妻撇子的,不曾聽說有拋父撇母的。父母都可以拋撇,這道便學成了,又有何用處?並且世間絕也沒有教人不孝的道術。我再問你:你父母不知道你在這裏,你可知道父母在哪裏麽?”

柳遲被歐陽淨明這幾句話嚇得汗流浹背,心中愧悔得了不得,忽聽得問自己知道父母在哪裏的話,更茫然不知應如何回答,心裏又恐慌自己父母出了什麽變故。歐陽淨明見柳遲躊躇不答,又接著問道:“你隻知道心戀道術,不知你的父母想念你的苦麽?”柳遲才答道:“小侄的家,祖居在隱居山底下,將近二百年,不曾遷徙。舍間的家資,又粗足溫飽。家父母的年齡,尚不算高,精神並未衰老。小侄不孝,實以為家父母此刻仍是安居舊處,所以能安心在此,追隨師父學道。師伯既是這般見問,必是家父母此刻已離了故裏,但不知現在哪裏,是如何的情狀。還要求師伯明白指示。小侄好晝夜趕去,慰家父母的懸望。”眾人聽了柳遲的話,都屏聲絕息地望著歐陽淨明,老道更是注意。

歐陽淨明從從容容地向老道說道:“我前月在南嶽進香,回頭在路上遇見夫婦兩個,也是朝山回頭。那婦人旋走旋哭,男子安慰一會兒,自己也飲泣一會兒。我同走了一日,猜不透這兩夫婦為什麽這麽傷感。夜間同宿在一家火鋪裏,見那婦人實在哭得可憐,我忍不住,便向那男子問是什麽緣故。那男子說道:‘我是長沙東鄉隱居山底下的人,姓柳名大成。夫婦兩個,中年後才得一子,取名柳遲。隻因鍾愛過甚,懈怠了管束,在三年前,跟著一群叫化子跑了,至今渺無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夫婦老年無靠,而柳家的宗嗣也要從此斬斷了。我夫婦沒法,隻得求求南嶽聖帝。我兒子死了,隻怪我夫婦命該乏嗣;若是還不曾死,就得求菩薩顯靈,使我兒子轉回家來。’我當時問明了柳遲的身材、容貌,本想幫著他夫婦到處物色,奈歸到家中,接二連三的事,把我羈絆住了,並沒想到柳遲就在你這裏。”

柳遲聽了歐陽淨明的話,已掩麵痛哭起來。老道止住他說道:“用不著哭泣,你就此歸家去吧。你學道的年齡本也太早,我此時便派你大師兄楊天池,送你歸家。不過你在家中,不要荒廢了吐納的功夫。你功夫到什麽火候,我自然到你家來指點你,毋庸你來找我。”

柳遲又是歡喜,又是依依不舍,隻得拜辭了一幹人,向楊天池作揖說道:“勞大師兄的步,心實不安。不知大師兄認識寒舍麽?”楊天池笑道:“我昨日便到過隱居山,還在那白果樹底下尋了兩株草藥呢。老弟府上,雖不曾去過,大概沒有尋覓不著的。”柳遲這夜就由楊天池送歸家中,柳大成夫婦見了,真是如獲至寶。

從此柳遲便在家中,專心一誌地學習吐納的功夫。毫不間斷地用了兩年苦功,也不見師父前來指點。心想再去清虛觀,求高深的道術,無奈四處打聽,終探不出清虛觀在什麽地方。初次去清虛觀的時候,所經由的路,仿仿佛佛的,記認不清。楊天池送他回家,因在深夜,又被楊天池提著臂膊,禦風一般地飛跑,更不知道走了些什麽地方,既是探問不出,也就罷了。

一日柳遲的姑母生日,柳大成夫婦教柳遲去拜壽。柳遲的姑母家,在湘陰白鶴洞。從柳遲家到白鶴洞,有四十來裏路,中間隔著一座大山,名叫“黑茅峰”。那黑茅峰雖不及隱居山那般寬廣,然險削遠在隱居山之上。隱居山上有廟宇,有種山的人家,山中不斷地有人行走。那黑茅峰不然,和筆管兒相似的,一峰直立,半山中略有些樹木。離平地二三裏以上,全是頑石疊成。石上長著兩三寸深的黑苔,光滑無比。不是晴明天氣,那山峰總是雲遮霧隱,看不出峰頭是什麽模樣。莫說人不能上去,便是鳥雀,也不容易飛上那峰頭。從柳遲家去白鶴洞,若沒有這黑茅峰擋路,直徑走過去,隻有十四五裏遠近。因為得從黑茅峰底下,繞一個大彎子,所以有四十來裏。

柳遲這日奉了他父母的命,在家中吃過早飯,即提了送壽的禮物,獨自向白鶴洞走。走到黑茅峰底下,心想若從峰頭翻過去,豈不省卻了一大半的道路?他因做了兩年多的吐納功夫,又是個大有夙根的人,不知不覺地,已是身輕如燕。在旁人看了那黑茅峰,覺得比登天還難,而在柳遲此時的眼中看了,竟和走平坦大路無異,絕不費力地上了山峰。隻見一塊大石頭,尖角朝天,豎起來有三丈多高、五丈多闊,立在峰頭上,和一座屏風相似。石下立著兩隻大鷹,都把翅膀亮開來,在那塊大石上摩擦,一邊翅膀,足有五尺多長。見柳遲上來,並不畏懼,仍不住地摩擦。柳遲覺得很稀奇,就立住腳看。鷹翅膀摩擦的地方,那麽粗糙的磨石,都被磨得光可鑒人。兩鷹越磨越快,隻聽得喳喳聲響。磨了好一會兒,兩鷹同時並舉,猛然衝天飛去。柳遲倒吃了一嚇,忙抬頭看飛向什麽地方去了。原來並不曾飛開,隻在半空中,打了兩個盤旋,忽將雙翅一斂,身體收縮得緊緊的,頭朝下,尾朝上,比流星還快,向山頭直射下來。才一著地,兩翅一展,又到了半空。柳遲的眼快,已看見兩鷹的四隻鐵鉤一般的爪內,抓了四塊鬥大的石頭。抓至半空,用嘴在石上連啄幾下,啄聲鏘然,如石匠用鋼鑽打石。那石頭禁不起幾啄,石屑紛紛向山頭落下。柳遲見了,覺得是曠古未有的奇觀。心想若不是我冒險登這山峰,怎能見得著這般奇事?心裏一麵這麽想,兩眼仍睜睜地望著兩隻鷹,一翻一覆的,各張開兩片翅膀對搏。

兩鷹正搏得得勁,柳遲也正看得出神,猛聽得大石屏風背後,劃然長嘯一聲,兩鷹頓時斂翅而下,並立在大石的尖角上。柳遲聽得那長嘯的聲音,不覺驚疑道:“這黑茅峰,不是終古沒有人跡的山峰嗎?怎麽我才上來,竟有人在我之前上來了呢?”正打算跳上石尖去看,猛抬頭,隻見一個白發飄蕭的老叟,巍然立在石尖上麵,支開兩條臂膊,兩鷹一邊一隻,分立在兩條臂膊上,爭著向老叟顯出親昵的樣子。

柳遲一見老叟那種岸然道貌,不由得心坎中發出極欽敬的意思來,就在石屏風下,放下一籃送壽的禮物,朝著老叟跪下說道:“弟子柳遲,向道心切,千萬求老師父傳弟子的道。”說罷,搗蒜一般地叩頭。老叟見了,發聲一笑,響徹雲霄,柳遲的耳鼓,都被那笑聲震得嗚嗚地叫。老叟笑畢問道:“你這小孩,跪在這裏幹什麽?”柳遲重申前說道:“求老師父傳弟子的道。”老叟道:“這山中哪裏有稻?你要求稻,得向田中去。”柳遲道:“弟子要求的,是道德之道,不是稻粱之稻。老師父千萬可憐弟子,幾年苦心,得不著道的門徑。”老叟點頭笑道:“原來你這小小的孩子,也知學道。隻是道有千端,你想學的,是什麽道?”柳遲道:“弟子未曾入門,但知要學道,不知要學什麽道。聽憑師父指教,弟子都願學。”老叟道:“可以,我傳你的道。不過你得拜師。”柳遲喜道:“自應拜師,弟子就在此叩拜了。”說時,又叩頭下去。

老叟連連揚手止住道:“拜師不是這般拜法。”柳遲忙停住問道:“應當怎生拜法?仍得求師父指教。”老叟道:“你拜著須記著數,應叩三百個頭,叩完了,我才收你作徒弟,傳你的道。”柳遲應道:“遵師父的命!”就一個一個地叩下去,心裏記著數。叩了大半日,已叩到二百九十八個頭了。心想隻有兩個頭,隨便叩兩下就完了。柳遲心裏才是這麽一想,老叟又連連揚手說道:“不行,不行。像你這麽不誠心地叩頭,隻可去拜那泥塑木雕的菩薩,拜我是不能作數的。你要學道,得從新拜過。”柳遲伏在地下,惶恐說道:“弟子該死!求師父恕罪,從新誠心拜過。”老叟點頭道:“你拜吧!”柳遲這回就打點一片至誠心,一二三四五地數著叩拜,拜到二百九十八個,老叟忽然生氣說道:“罷了,罷了!你哪裏是在這裏拜師,簡直是和我開玩笑,非再從新拜過,你這個徒弟,我不能收。”柳遲心想:“不錯!我剛才因一顆石子,墊得膝蓋有些兒痛,身體略側了些兒,所以師父怪我不誠意。此後便痛得要斷氣了,我也不顧。隻一心一意地叩拜。”如是又叩了二百個頭。

正待繼續叩下去,老叟已將身體一起,跳下地來,彎腰將柳遲拉起說道:“用不著再拜了。我不曾見有向道心堅誠像你的,你回去吧,我收你做徒弟便了。”柳遲道:“弟子得跟著師父走,不願回家。”老叟道:“還不曾到傳道的時候,你跟著我也無用處。”柳遲不依道:“弟子無論如何得跟著師父走。”老叟道:“你定要跟我走也使得,隻是得事事聽我的話。”柳遲歡喜答道:“自然事事聽師父的命令。”老叟笑道:“那麽,你就在前麵走吧,我走你後麵。”柳遲心想:“哪有師父在後麵走,弟子反在前麵走的道理?並且我腦後不曾長著眼睛,師父若丟下我,獨自跑了,教我去哪裏尋找呢?”便向老叟說道:“還是請師父在前麵走,弟子在後麵跟著。”老叟不樂道:“你方才不是說了,事事聽我的話嗎?怎麽就不聽我的話了呢?”柳遲沒得話說,隻得問道:“師父教弟子往哪方走咧?”老叟用手指著白鶴洞那邊道:“向這條路上走去。”

柳遲隻好仍將送壽的禮物提起來,走過了石屏風,回頭一望,師父已不見了。連忙轉身跳上石尖,四處一望,全不見一些蹤影。思量師父是道德之士,絕不至無緣無故地哄騙我這年幼的小孩。我記得朱師伯母見我的時候,曾道嫌我年紀太輕,學道過早,將來於我自己的身體不無妨礙。方才師父也是說還不曾到傳道的時候,必是和朱師伯母同一般意思。我問師父向哪方走,師父指著白鶴洞,這分明是教我隻管去姑母家拜壽。橫豎師父已走,我也追尋不著,不如且去姑母家拜了壽,仍歸家做我的吐納功夫。師父是得了道的人,沒有不知道我在家舉動的。到了可傳授我道術的時節,料想師父自然會找到我家來。柳遲主意打定,即轉身下了黑茅峰。不須一會兒,便到了白鶴洞,在他姑母家吃了壽酒,午後辭別姑母回家。

次日早起,還坐在**做功夫,不曾出房,即聽得自己家裏雇的長工,在大門口高聲說道:“化緣哪得這麽早,等歇再來吧,我的東家這時還睡著不曾起來。我是在這裏做長工的,比你更窮,哪有錢米化給你?”柳遲心中偶然一動,暗想從來少有來我家化緣的,就是化緣,也沒有這般早的道理。我何不出去看看或者是師父找我來了,也未可知。柳遲跳下床,跑到大門口一看,並非昨日拜的師父,卻是清虛觀的老道。長工正用手將老道向門外推,老道隻是笑嘻嘻的,立著不動。長工用盡了平生氣力,直是蜻蜓撼石柱,哪裏動得老道分毫呢?

柳遲一見,連忙將長工喝住,緊走幾步,上前叩頭說道:“弟子該死,不知是師父的大駕到了,跪接來遲。長工敢向師父無狀,更增加弟子的罪戾,求師父懲處。”老道伸手將柳遲拉起,兩眼在柳遲臉上看了又看,忽然“哎呀”一聲道:“你在什麽地方另拜過師了呢?很好,很好!這是你的緣分,我並不怪你。”

柳遲聽了這話,如聞青天霹靂,心裏著驚,麵上便露出慚愧的樣子。偷眼看老道的神氣,像是很失意的,隻得重複跪下,說道:“弟子四處探問清虛觀,想去跟師父請安,並求師父傳授弟子的道術。無奈找尋不著,隻好在家,遵師父的示,做吐納功夫,二年來並無間斷。昨日因家父母命弟子去白鶴洞,與家姑母拜壽。在黑茅峰遇見一個調鷹的老叟,弟子一時差了念頭,以為黑茅峰素無人跡,那老叟白發飄蕭,年齡自是不小,那麽峻削的山峰,豈是尋常年老的人所能上去?並且那麽大的兩隻鷹,不是有道行的人,也不能調養。因此又觸動了弟子學道之念,即時跪下來,向老叟求道。老叟命弟子拜了八百拜,已承諾收受弟子了,但是不教弟子同走,一轉眼間,老叟就不見了。弟子此時尚是懷疑,不知老叟是何如人,住在甚樣所在?這是弟子昨日拜師的實情確意,出於一時的向道心急,並非敢背了師父,又去拜他人為師。”老道又將柳遲拉起,哈哈大笑道:“既是調鷹的老叟,更不是外人。我不但不怪你,並且替你歡喜,不是你的緣法好,也遇不著他。”

柳遲正要問是什麽道理,老叟畢竟是什麽人,柳大成在裏麵聽得大門口有人說話,也走出來探看。見兒子和一個老道人說話,即走了過來。老道好像認識是柳遲的父親似的,向柳大成稽首說道:“貧道和公子有緣,今日便道經過寶莊,特地前來望望。驚擾了施主,甚是不安。”柳遲連忙對自己父親說明,老道就是二年前拜的師父,柳大成見是兒子的師父,又見老道風神瀟灑,不是尋常道士的模樣,忙答禮讓進客廳,陪坐著說了些申謝的話。即起身進裏麵,教人預備齋飯去了。

柳遲向老道問道:“師父說那調鷹老叟不是外人,師父認識他麽?”老道點頭笑道:“豈僅認識,且是我的前輩。他老人家的外號,江湖上都稱‘金羅漢’,姓呂,諱宣良。江湖上人人知道金羅漢呂宣良,卻沒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年齡籍貫,更沒人知道他的曆史。你前年在清虛觀見著的歐陽淨明,今年八十八歲了。十六歲上,就拜金羅漢為師學道。那時,金羅漢就是於今這般模樣。從學了幾十年,不曾見過他老人家,有一個確定不移的住處,終年是山行野宿,到哪裏便是哪裏。也不曾見他和旁人同走過,隨便什麽時候,總是獨來獨往。並且不但沒人知道他的年齡,便是那兩隻鷹,也不知有多大歲數了。他在山中行走遇有虎豹,或旁的凶惡鳥獸,兩隻鷹沒有降服不了的。哪怕二三百斤的猛虎,那鷹能張爪抓住虎的頭皮,提到半空中,揀亂石堆上摜下來,把猛虎跌得筋斷骨折。不知在金羅漢手中調養了多久,金羅漢說話,兩鷹能完全懂得。金羅漢遊遍天下名山,野宿的時候,兩隻鷹輪流守衛,毒蛇猛獸不能相近。他可算得我們劍客中的第一個奇人!你能得著這麽一個師父,我如何不替你歡喜呢?”

柳遲聽出了神,至此才問道:“他老人家既沒一定的住處,又不肯和旁人同走,然則歐陽師伯如何能相從學道,至二十年之久呢?”老道搖頭笑道:“那卻沒有什麽稀罕。我等同道中,從師幾十年,不知道師父真姓名的尚多,住處是更不待說了。古禮本是隻聞來學,不聞往教。唯我們劍客收徒弟,多有是往教的。”柳遲又問道:“師父既說呂祖師,是劍客中的第一個奇人,道術也能算得是劍客中的第一個麽?”

不知老道如何回答,柳遲畢竟從何人學道,且看第四回自有分解。

冰廬主人評曰:

此回上半回承接上文,下半回另起波瀾。呂宣良亦為全書重要人物,武術為諸俠之冠,作者欲寫諸俠小傳,各有專長,弗使雷同,已須幾副筆墨;而於此領袖群英之人,遂難著筆。因在二鷹身上加以描寫,更在笑道人口中略略渲染,金羅漢之技藝,已覺有聲有色。此即畫家烘雲托月法也。

紅冬瓜教孝一段,為近世非孝末俗,痛下針砭,世間絕沒有教人不孝的道術雲雲,作者慨乎言之,發人深省。

柳遲虛心學道,能隨處留意訪覓良師,已屬難得;且耐心極好,叩三百個頭,已至二百九十八個矣,老叟忽而揚手止住,說不作數,須重新拜過,是猶可忍也。至再至二百九十八個,忽又曰:“不作數。”此真所謂有意挑剔矣。浮躁者必且勃然而怒,決然舍去,安肯再作第三次之叩拜哉!唯柳遲則不以為忤,依然續拜,語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柳遲有如是強毅之精神,宜其他日學藝冠儕輩也。

笑道人述金羅漢行狀,仿佛《封神傳》中人物,餘初疑為誕,叩之向君。向君言此書取材,大率湘湖事實,非盡向壁虛構者也。然則茫茫天壤,何奇弗有?管蠡之見,安能謬測天下恢奇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