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四回 大鄉紳挽留周教師

小俠客氣煞洪矮牯

話說周敦五被向樂山,打得一敗塗地,掙紮起來,見自己東家,陪著向樂山進裏麵去了,麵子上更覺得羞慚無地。那四個健漢,原是陶家請了本地方幾個略懂得些拳腳的粗人,在家中一麵做做零星瑣事,一麵看管家財的。閑時跟周敦五學習幾年,也要算是周敦五的徒弟,畢竟有點兒師徒的感情,都連忙跑過來問,跌傷了哪裏沒有。這一問,益發把周敦五問紅了臉,溜回自己的臥室,卷起包袱,並不打算向陶守儀作辭,背著包袱就走。

已走出了大門,忽轉念想道:“我在北道上,整整稱了二十年的好漢,今一旦敗在這個小孩子手裏,此仇安可不圖報複?隻是這小孩姓甚名誰,我不知道,將來我便練成了報仇的本領,不知道仇人的姓名,將怎生報複呢?沒法,隻得老著臉,再進去一趟,當麵請教他一聲,料他不至畏懼我,隱瞞不說。”

周敦五想罷,正待回身,陶守儀已匆匆跑了出來,一把將周敦五拉住道:“我料知師傅是要走的,所以追了出來。快請進去,剛才和師傅動手的,並不是當把勢的人,且極稱道師傅的本領。我兩個小兒,仍得求師傅在寒舍指教。”周敦五聽了,暗自尋思道:“陶守儀方才歡迎那小子到裏麵去的時候,我正跌在草地上掙紮不起來,他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隻勤勤懇懇地作揖打拱,把那小子迎接進去。我回房卷包袱,他也不來理我。此時卻如此殷勤地跑來留我,多半是那小子,自己不能在此教徒弟,不曾指摘我的短處,因此陶守儀便不肯放我走了。也罷!那小子的本領實在不錯,我若能趁此結識他一場,也是好的。如果見麵瞧不起我,我請教了他的姓名就走。”周敦五遂跟著陶守儀複進裏麵來。

向樂山起身迎著,拱手笑道:“老兄偶然失手,算不了什麽,任憑有多大本領的人,像老兄這般失手的時候,總是不能免的,老兄千萬不要介意。”周敦五見向樂山的身材相貌,雖是一個小孩,說話卻很像是一個老於江湖的。一肚皮憤恨想報複的心思,被這幾句話一說,不由得登時冰釋了,也拱了拱手笑答道:“兄弟在北道混了二十多年,南七省也遊行了一轉,和人較量的次數在二千以上,今日算是第一次遇見先生這般本領。先生可謂周身毛發都有二十分的力量,但不知令師尊是哪位?”向樂山笑道:“我的武藝可以說沒有師承。從前師傅所傳授的,至今一手也用不著,全是自出心裁,苦練得來的。”周敦五初聽,不大相信,後來談論起來,才知道向樂山得力的本領,沒一手是普通拳腳中所有的。

陶守信聽說哥哥家來了這麽一個人物,也想迎接到自己家裏來住幾日,教教自己的兒子。自己家裏請來的一個江西拳教師,姓洪名起鵬的,卻不服氣。在陶守信跟前,極力說向樂山不過略知道些武藝,隻怪周教師太不中用,又欺向樂山是個小孩,才輕敵致敗。偶然趕人家失手,打勝了一次,算不得什麽了不得的本領。就拿了向樂山安慰周敦五的話,證明向樂山這回的勝利,確是偶然得的。

這個洪起鵬教師,也是江西有名的好手。陶守信因陶守儀聘來了周敦五,才托人到處物色。聘請洪起鵬的時候,陶守信還曾親去江西,到洪起鵬家裏,送了二百兩銀安家,方接著一同到陶家來。洪起鵬的身體矮胖,生成一雙火眼,人家都呼他為“紅眼鼓”。又因他姓洪,生得矮,身體和牯牛一般壯實,喊變了音,也有喊他為“洪矮牯”的。到陶家來的時候,年紀不過四十多歲,在江西的聲名,已是很大,也是享了十多年盛名,不曾逢過對手。初和周敦五見麵,倒想較量一番。後來見周敦五的縱跳功夫,在南方可算得一等,又能打得出六兩八錢重的鏢,恐怕占不了上風,壞了多年的名譽,並且在陶家也立腳不住。像陶家這樣的東家,凡是當拳教師的人,沒一個不羨慕,沒一個不想奪這一席位置。這個飯碗若自行打破了,未免可惜,就是周敦五的心理,也和洪起鵬差不多。

洪起鵬初到想顯本領,用十根茶杯粗細、三尺來長的椆木樁,釘入極堅實的土內,上麵露出五寸來,隔三尺釘下一根。洪起鵬赤著雙腳,一路用腳摜過去,能將十根木樁都拔出來;又能一腳立在木樁上,挑選八個健漢,各拿一條麻繩,聽便係住洪起鵬的手腳,或肩或腰,立在遠遠地用力拉扯,就和生鐵鑄成的一般,再也拉他不下來。陶守儀辦了一桌接風酒,請洪起鵬吃飯。陶守信叮嚀囑咐洪起鵬,要他故意多顯些本領給周敦五看,洪起鵬答應了。一到陶守儀這邊,隻一屁股就坐破了一把靠椅。陶守儀還沒看出是故意顯本領,以為本是靠椅不牢,連忙教人更換了一把又新又牢實的。洪起鵬坐下去,也是“咯喳”一聲,連椅腳都折斷了兩條。陶守儀才大吃一驚,知道是有意炫技。也不說什麽,親自端了一把紫檀木的古式太師椅送到洪起鵬跟前,說道:“寒舍的器具,多是陳年腐朽了,所以禁不起師傅一坐。這把椅子是紫檀木的,或者比方才坐的兩把結實些兒,請師傅輕輕地坐一下看。”洪起鵬笑道:“隻怪我的賤體太重。我家裏貧寒,坐麻石慣了。木椅子多是趕不上麻石那般堅實的,抱愧得很。”說完坐下去,仍是絕不費事的,一沾屁股就破裂得不能坐了。大家看了,都驚得吐舌。

洪起鵬見大廳左右,一邊安著一個石鼓,走過去端椅子似的,端到客位坐了笑道:“我坐這東西就相宜。”周敦五在旁見了,自也免不了暗暗納罕。次日陶守信還席請周敦五,正在飲酒的時候,一隻耗子在梁上跑過,爬下許多灰塵來,撒在酒菜上麵,大家都抬頭罵這耗子可惡。周敦五笑道:“這耗子果是討人厭,等我抓來,重重治它的罪。”從容放下酒杯,一聳身到了梁上。左手三個指頭,把梁捏住,右手伸進壁孔,掏出一隻四五寸長的耗子來。左手一鬆,已飄然墜地,賽過風吹落葉,一些兒聲息沒有。洪起鵬也很是佩服,因此兩人都不敢交手。

這回洪起鵬聽見周敦五被向樂山打敗了,自己東家想把向樂山迎接到家裏來,洪起鵬心裏老大的不服氣。特意找著那四個和向樂山交手的漢子,盤問向樂山如何打跌周敦五的。四人都說並不曾見向樂山動手,隻仿佛見周教師,使出一個“乳燕辭巢”的身法,穿到向樂山身後;向樂山卻沒掉轉身軀,我等正歡喜周教師已搶了上風,向樂山必然跌倒。哪知道一轉眼的工夫,就聽得向樂山口喊了一聲:“去吧!”周教師已從向樂山頭頂上,一個跟鬥栽了一丈多遠。洪起鵬道:“你們見向樂山動腳麽?”四人都說不曾見。洪起鵬道:“那一定是遭了向樂山的臀鋒,所以並不掉轉身,而周教師又從向樂山頭頂上栽了過來,本來周教師的下盤欠穩,這也是專練縱跳的緣故,兩腳著地太輕。用‘乳燕辭巢’的手段,原是避開他來撈下陰。但既穿到了他背後,就應趕急變‘順手牽羊’,便不愁向樂山不跌。哪有已穿到他背後,還被他用臀鋒打得栽過前麵來的道理?這不是向樂山的本領高,隻怪周教師太輕敵。我若不給點兒厲害向樂山看,他真要目中無人了。”

四人都被向樂山打跌過,巴不得洪起鵬出來收拾向樂山,好出那口輸氣,一力地在旁攛掇。也是洪起鵬合當丟臉,四人都沒看出,周敦五就是用“順手牽羊”,被向樂山辮尾打跌的架勢來。若當時洪起鵬親眼看見了,也就會心悅誠服地認輸,不敢再出頭了。

陶守信聽了洪起鵬的話,信以為實,即對洪起鵬道:“師傅何不替周教師出口氣,也顯顯我的眼力不差呢?”洪起鵬道:“我正打算去找他,隻因他在大老爺家,即是大老爺家的客,我似乎不好登門去打。我打輸了,固不待說,麵子上下不來;便是打贏了,也有些對不起大老爺。最好是打發人去約向樂山,也在大門外草坪裏,彼此見個高下。”陶守信道:“要去約他容易,並用不著差別人,就是我親自去約他。他若膽怯不來,將怎麽辦呢?”洪起鵬道:“他不來時,我再親去。無論如何,總不由他在這裏打個落花流水,不肯和人打複架。”陶守信點頭應是,真個跑到陶守儀這邊。

這時陶守儀、周敦五兩人,正陪著向樂山喝酒。陶守信見向樂山的衣服破舊,身材瘦小,十足的窮小子氣派,來時原打算見麵一揖的,及到見了麵,瞧不起的念頭一發生,連那準備好了的一個揖都作不下去了。陶守儀、周敦五都立起身來,想給向樂山介紹,向樂山也慌忙站起。陶守信不待三人開口,即對向樂山努了努嘴,問陶守儀道:“這人就是姓向的平江人,說也會拳腳的麽?”陶守儀聽了自己兄弟這種輕侮口吻,心裏大不自在。向樂山已搶著答道:“豈敢,豈敢!”陶守儀忙指著周敦五對陶守信說道:“周師傅都五體投地地佩服,你說是會不會拳腳?”陶守信道:“既是會拳腳,我家洪教師要跟他見個高下,看他敢去不敢去?”周敦五連連揚手道:“我們都是自家人,向先生又不是個把勢,請洪師傅快不要存這個心。我這番打輸了,輸得心服口服。洪師傅若是想替我出氣,盡可不必,我是過來人。”

陶守儀因自己請的教師打輸了,巴不得兄弟請的教師,也照樣跌個跟鬥。聽陶守信說洪教師要見個高下,正如了自己心願,不料周敦五說出這些話來。遂不待周敦五說完,也搶著說道:“周教師尚且打輸了,你去對那洪矮牯說,快不要妄想。”周敦五是個山東人,生性直爽,以為洪起鵬是想替自己出氣,是一番好意。明知道打向樂山不過,所以不願洪起鵬再跌一跤。

陶守信是個公子脾氣,一則想顯顯自己家裏教師的能為;二則不服陶守儀教洪矮牯不要妄想的話,立時望著向樂山說道:“你若是個有實在本領的人,就大膽去外麵青草坪裏等著,我家的洪教師即來和你較量。”向樂山笑著點頭道:“我看老先生的年紀,總在四十歲開外了。怎麽說出來的話,全不像是吃過四十多年飯的?難道尊府這麽富厚,老先生竟是吃了一輩子的屎嗎?不然,怎的和癲狗一般地亂吠呢?我又沒到你家去,你家有教師既想跟我見個高下,他就應該到這裏來當麵領教。他自己沒實本領,不敢來和我較量,卻打發你這吃屎的,來望著我亂吠。我若不看主人翁和周教師的麵子,早已給你下不去了。”說著,氣憤憤地坐下,也不睬陶守信了。

陶守信平生不曾受過這麽惡劣的教訓,隻氣得渾身打抖。一麵紅著臉往外走,一麵口裏罵道:“好小子,罵得我好,看我可肯饒了你這條狗命?”周敦五仍是不願洪起鵬丟臉,想追上去將陶守信拉住。陶守儀已從背後牽住周敦五的衣袖道:“人不到黃河心不死,洪矮牯自以為本領了得,師傅勸阻他,反討了不好。索性給他跌一跤,倒可熄滅他的氣焰。”這時陶守信已衝出大門去了,周敦五料也挽留不住,隻得長歎了一聲坐下。

向樂山立起身,對陶、周二人拱手道:“我年輕火氣未退,一些兒受不了人家不好的臉嘴。我對你家二先生客氣,他倒欺負起我來了,我一時火性上來,開罪了他,那個姓洪的教師必定立刻前來和我較量。我坐在這裏不安,暫且與二位告別,後會有期。”陶守儀忙起身挽留道:“那洪矮牯的本領,並不在周師傅之上,先生請安心坐著。他如敢來,先生盡管給他兩下厲害的,先生的本領難道還懼怯他不成?”向樂山搖頭道:“我原是為尋師訪友出門,姓洪的本領果比我高強,我拜他為師便了,懼怯怎的?不過此地非動手的所在,改日再來和二位多談。”旋說旋離席往外走。周敦五還疑心向樂山實有些膽怯,和陶守儀一同相送出來。

剛走出大門,劈麵見洪起鵬來了,陶守信也跟在後麵。洪起鵬望了向樂山一眼,忙退一步,立了一個門戶。陶守信怒容滿麵地喝問道:“你這小子想溜跑麽,看你能跑上哪裏去?洪師傅還不快給我痛打這小子。”洪起鵬也不說話,也不上前,隻等向樂山動手。因見向樂山的身體瘦小,必然矯捷。自己是個矮胖子,若和向樂山遊鬥,料是鬥不過的。仗著自己的下盤穩實,兩膀有三四百斤實力,準備以逸待勞地將向樂山打敗。

向樂山一見洪起鵬立的門戶,已瞧出了他的用意。立得遠遠的,笑著說道:“我隻道是什麽三頭六臂的洪教師,原來是這般一個模樣,這倒像煞一個馬桶,又矮又圓。你們看他兩隻手,是這麽舉著,不活像馬桶上提手的東西嗎?”說得陶守儀大笑起來。周敦五望著洪起鵬的架勢,想起那馬桶的模樣來,也不覺好笑。連立在那邊氣憤填胸的陶守信,也禁不住撲哧地笑了。

洪起鵬被大家笑得不好意思起來,心裏益發恨向樂山不過。隻得改變了一個架勢,對向樂山道:“你有本領就過來。我若被你打輸了,自願將徒弟讓給你教。”向樂山知道洪起鵬的功夫很老辣,就這麽過去和他硬對,絕對不過他。自己年齡輕,身體小,氣力畢竟有限,絕技就在一條辮子上。周敦五已上了這辮子的大當,恐怕洪起鵬已聽得說,留心提防著辮子,便不容易取勝了,所以存心要激怒洪起鵬。

凡是較量拳棍的時候,越是憤怒,越是慌亂。草坪寬廣,利於遊鬥,向樂山不肯坐在裏麵,就是這個道理。當下見洪起鵬換了架勢,說出讓徒弟的話來,更仰麵大笑道:“周教師教過的徒弟,我尚且不願意教,教你這馬桶的徒弟嗎?你得了這麽一個飯碗,算是你這馬桶修到了,我看你無端打破了,有些可惜。我又沒找你,你何苦自尋煩惱呢?你若敗在我手裏,馱著一個牛心包袱歸江西,垂頭喪氣地到家,必是妻埋子怨,說不定還要氣得尋短見,這是何苦咧?我家裏有飯吃,用不著出外教徒弟,也不和你爭奪飯碗,實在不忍幹這種喪德的事,我是要少陪你了。”說時,回頭對周敦五、陶守儀點點頭,掉臂徑走。

不知洪起鵬放向樂山走了沒有,且待第十五回再說。

冰廬主人評曰:

此回承接上文,而言向樂山辮功之造詣已深,故寫與洪教師放對一節,不惜刻意鋪張,以明上次勝周敦五之非偶然也。

作者既於上回寫向樂山以辮勝周敦五,偏於本回再寫向樂山以辮勝洪矮牯,此為文章有意相犯法,作時最難下筆。蓋同敘一事,稍一不慎,即易雷同,使讀者生厭惡之心。故敘事雖與上文極相似,而行文不可有一筆相犯,方為上乘。讀者宜從此等處著眼,庶不負作者一番苦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