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四十七回 論前知羅漢受揶揄

著先鞭祖師遭戲弄

話說柳遲這個問句一出,金羅漢不覺笑道:“哈哈,你的記性怎麽如此不濟,今年打趙家坪的日子又快要到了,你難道已是忘記了麽?”柳遲不免暗叫一聲:“慚愧!”打趙家坪的這一件事,果然不論是在他們自家的昆侖一派中,或是在敵方的崆峒一派中,沒有一個人不當作天大地大的一樁大正經。一等打趙家坪的日子快要到來,雙方都在惶惶然地準備著,各求所以製敵取勝之道。直至大家打過之後,這一年的勝負已是判明,方把這一樁心事暫行放下,等待明年再來。差不多年年如是。獨有他自己,對於這樁事情的觀念,素來要比較別人來得淡一些,也不自知其所以然。同時複又想道:“這幾年來,這一年一度的械鬥,雖仍在照例舉行著,然並沒有怎樣的大打,仍是由平江、瀏陽二縣的農民為主體,偶然有幾個昆侖派和崆峒派中人參加其間罷了。今年卻不然,昆侖、崆峒二派,都想借著打趙家坪的這個題目,大家鉤心鬥角地做上一篇好文章,分上一個誰高誰下。因為在這幾年之間,雙方在暗地不免又起上了不少的糾紛,都是磨拳擦掌,有上一種躍躍欲試的神氣呢。而在崆峒派一方,聽說還要把紅雲老祖請了來,這已是宣傳了好多年,而沒有實行得的。今年倘竟見之於事實,昆侖派自不甘示弱,也要有上一番相當的對付。那麽,在今年這一次的打趙家坪中,可不言而喻的,就要有上空前未有的一場大戰了。”

柳遲一想到這裏,不免脫口而出地問道:“聽說他們今年還要把紅雲老祖請了來,不知這個消息確也不確?你老人家大概總是知道的吧。”金羅漢還沒有回答,不料,忽有一個很大的聲音,從神龕後麵傳了出來道:“這個他老人家,恐怕也不能有怎樣確實的回答。我卻有八個字可以回答你,這叫作‘確而不確,不確也確。’你隻要把這八個字細細地一參詳,也就可以知道一些個中的消息了。”

這一來,柳遲是不必說起,當然是給他怔驚得什麽似的。金羅漢雖是閱曆既深,神通又廣,什麽都是不怕,什麽都是不在他心上的一個人。然見說這幾句話的那個人,在先既是匿在神龕的後麵,偷聽他們的說話,現在又突如其來地攔住了他們的話頭,說出這一番似帶禪機非帶禪機的話來,顯然是一個不安本分之徒,而要在他們的麵前賣弄上一下本領的。不免在略略一呆之下,又在暗地有了一點戒備。

在這時候,那個人也就在神龕後麵走出來了,卻並不是怎樣驚人出眾的一個人物,而是衣衫襤褸,滿麵酒容,背上了一個酒葫蘆,一望而知的嗜酒如命的一個酒徒。見了他們二人,即很客氣地拱上一拱手道:“多多有驚了。”金羅漢卻隻微微地一點頭,即向他問道:“你剛才所說的那八個字,究竟是一種什麽意思?倒要向你請教。”

那酒徒一聽到這二句話,好像把他樂得什麽似的,立時哈哈大笑了起來道:“像你金羅漢,那是海內爭稱的一位有道之士,難道連我這個酒鬼江南酒俠所說的話,都不能了解得麽?”這酒徒真是有趣,他不但認識得金羅漢,並把他自己是什麽人,也都說了出來了。

江湖上有上這麽的一尊人物,金羅漢在以前也曾聽人家說起過不少次,現在聽說他就是江南酒俠,不免向他打量上好幾眼。卻又聽那江南酒俠接著說道:“你倘然真是不懂的話,我不妨把那八個字再改得明顯一些,那便成為‘來而不來,不來也來’了。”把這兩句話如此的一改,果然再要明顯不有,中間隻含著有兩個意思。一個是,紅雲老祖現在還在來與不來之間,沒有怎樣的一種決定;那一個是,紅雲老祖的來與不來,沒有多大的關係,就是來了,也不見得會出手的。至是金羅漢再也忍耐不住了,便大聲向他問道:“照你這話說來,紅雲老祖便是來了,也是不會出手,仍和不來相等的,是不是?但是,這個我尚不能知道,你怎麽又會知道的?”在這句話之下,顯然有上一種倚老賣老的意思,以為你是一個什麽東西,難道我所不能前知的事情,倒會給你知道了去麽?

江南酒俠卻好像一點也不理會似的,隻淡淡地一笑道:“這或者是各人所修的道有不同。不,這句話也不對。照著一般的情形講,大凡道德高深之士,都能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就現在的這樁事情而論,隻在幾天之後,就可見到一個分曉的,我們怎又會不知道呢?不過,照你這番的解釋,還不見得全對。痛快地說一句,他此番是不會出馬的了。”一壁說,一壁徑向著廟外走了去。而就在這冷靜的態度之下,很平凡的幾句說話之中,已把金羅漢的一種驕矜之氣折了下來了。隻落得他們師徒二人,眼瞪瞪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一個背影,是猜料不出,究是他的前知的功夫確能高人一等,還隻是醉漢口中所說的一種醉話?

誰知當他剛一走到廟門口,又像想得了一樁什麽事情似的,突然地轉身走了回來,笑嘻嘻地向著金羅漢問道:“真的,我還有一句話忘記問得你。你們在這廟中待著,不是等候著笑道人到來麽?”

這個問句,在柳遲聽得了,還不覺得應該怎樣地注意,以為這也隻是隨口問上一句的。誰又不知道,笑道人和他們師徒是常在一起兒的呢?而在金羅漢一聽聞之下,不免又是突然地一呆。不錯,他的所以到這破廟中來,確是和笑道人有上一個約會,而有幾句要緊話要彼此當麵談一談。但這件事連在柳遲的麵前都沒有提起得,怎麽又會給這酒鬼知道?難道這酒鬼的前知的功夫,確是高人一籌,什麽事情都是瞞不了他麽?一壁隻好木木然的,反問上一句道:“你要問這句話,是一種什麽意思?”不料,江南酒俠又在極平淡的話語之中,給上金羅漢很驚人的一個答語道:“我一點也沒有什麽別的意思,隻是偶然據我所知,笑道人已是到了平江,不再來這裏的了。所以,我也順帶地知照你們一聲,讓你們可以不必呆等下去呢。”他把這話一說完,好像已盡了他的一種義務似的,便又回過身去,向著廟外走去了。

但這一壁廂他雖是走了,那一壁廂卻使得金羅漢,好生發起呆來,兀自在想道:“我原來和笑道人,約好了在這廟中會麵的,怎麽在未赴此約之前,笑道人就到了平江去?就算是為了要緊事不得不就去平江,卻也得通知我一聲,怎麽我尚沒有知道,反會給這酒漢知道了去呢?”

金羅漢一想到這裏,不覺連連把頭搖著道:“不對,不對!這是決計不會有的事。照此看來,這酒鬼大概是崆峒派,所遣派來的一個奸細,生怕我和笑道人見了麵,議出了什麽對付他們的好辦法來,所以用上這麽的一個計策。不過,倘然真是如此的一個用意,他們未免太是笨極。我就算是在這廟中和笑道人會不到麵,難道不能在別處會到麵麽?難道他們在這次打趙家坪以前,又能用什麽方法阻隔著我們,使我們連一次的麵都會不到麽?”正在想時,忽見有白耀耀的一道劍光,從天際飛了來,目的正在他們所坐的那個地方。不覺疑懷頓釋,笑指著向柳遲說道:“你瞧,這不是笑道人的那柄飛劍麽,大概有什麽書信帶來給我了。即此而觀,那廝所說的話,倒是很有一點兒的意思呢。”說時那飛劍早把傳來的那封書信,遞在金羅漢的手中,又管自飛了回去。一瞧之下,始知笑道人果然已是到了平江,不再到這裏來,教他們快些兒去呢。於是金羅漢暗中對於江南酒俠,更是驚歎一個不置,知他確有上一種不可思議的前知功夫,並不是在那裏胡吹的。同時他們師徒二人,也就借了一個遁,瞬刻間已是到了平江。

平江人為了他們是幫打趙家坪而來,早已替他們備好了一個極大的寓所在那裏,他們一派中的人,也已到得很是不少。崆峒派的一方,卻是由瀏陽人做著東道主,盡著招待的義務,一切的情形,也和這邊差不多。隻是到的人還要比這邊來得多,那是還請來許多本派以外的人的緣故。他們一到了平江人所預備著的那個大寓所中,笑道人即迎著金羅漢,向他說道:“了不得,這一次紅雲老祖果真要出馬了。我一聞得了這個消息,生怕他馬上就要到來,攻我們的一個措手不及,所以就飛快地趕了來,也來不及到那廟中去繞上一個彎子了。”

金羅漢因為已有了江南酒俠的先人之言,並在證實了笑道人果已到了平江的這一件事上,深信江南酒俠是不打什麽誑語的。即一笑說道:“你這個消息是從哪裏得了來的?我看不見得會確實,或者隻是崆峒派的一種宣傳,也未可知呢!”笑道人道:“不,這是千真萬確的一個消息,哪裏是什麽一種宣傳?你老人家請瞧,現有紅雲老祖討伐我們昆侖派的一道檄文在此,別的都可以假,難道這檄文也可以假得來的麽?”說時,便把那道檄文遞在金羅漢的手中。金羅漢一瞧之下,果然在那檄文之中,把昆侖派中的幾個重要人物,都罵得體無完膚。他紅雲老祖實在為太瞧不入眼了的緣故,所以今番毅然決然地要出馬一下,和崆峒派合在一起,向他們昆侖派討伐起來了。就文詞寫得這般**風發的上麵瞧來,紅雲老祖這一次來是來定的了,出馬也是出馬定的了。若照江南酒俠所說,紅雲老祖來是來的,卻不見得會出馬,這又哪裏會成事實的呢?於是,把一個金羅漢弄得疑疑惑惑的,也隻好默然了下來。

不料正在這個當兒,卻聽得有一個人在著空中說道:“這有什麽可以疑惑得的,我既已說了他不見得會出馬,那他本人就是硬要出馬,在事實上也是有點做不到的。你難道還不能信任我麽?”聽他這一派很稔熟的聲音,明明說這話的,又是江南酒俠。金羅漢不覺低低地說道:“了不得,那廝又出現了。瞧他現在的這種口氣,好像他的能耐大到了不得了,紅雲老祖一切的行動,都要聽上他的指揮呢。”一壁又把剛才的那番事情,約略地對著笑道人說上一說。笑道人卻仍把江南酒俠,目作一個妄人,並不怎樣的信服,即大聲回答道:“你這廝倒是好大的口氣。但是,紅雲老祖來也好,不來也好,出手也好,不出手也好,我們是一點沒有什麽關係的,你還是把這個消息,去報告給他們崆峒派知道吧。”笑道人把這話一說,卻聽得江南酒俠哈哈大笑道:“不錯,這卻是我的多事了。現在,紅雲老祖已是到了半路上,我也就趕快地迎了去吧,不然,讓他平平安安地到這裏,出馬來和你們一交鋒,我此後不論說什麽話,就要一個錢都不值的了。”言後寂然,看來果真已是趕了去了。

那麽,江南酒俠究竟是趕了去,把紅雲老祖迎住了沒有呢?哈哈,且慢,讓我不是如此地寫,姑先從紅雲老祖這一邊寫了起來。單說紅雲老祖受上了崆峒派的邀請,要他去幫助他們,和昆侖派打趙家坪,已是不止一次了,卻總為了臨時發生什麽阻力,一次都沒有實行出得馬。在今年,他卻已是有了一個決心,無論如何,要幫著崆峒派,和昆侖派大大地打上一場的了。又為了好久沒有出得洞來,頗想借著這個機會,在外麵遊覽上一番。所以,早幾日他就動身上了路,而且,既不騰什麽雲,也不借什麽遁,隻是騎了一匹白馬,緩緩地在道上走著。不認識他的人,又誰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紅雲老祖呢!

這一天,他仍是這麽地在道上行走著,一路上賞玩風景,好不心曠神怡。不料,忽有一樣什麽東西,在他這騎馬的屁股後麵,重重地撞上了一下,倘然不是他而換上了別人的話,一定是要給他撞下馬來了。紅雲老祖不免要從馬上回過頭去,向著後麵望上一望。卻見他這騎馬的後麵,緊緊地跟上了一頭驢子,那頭驢子高大得異乎尋常,竟是和馬有些差不多。在那驢子的上麵,卻伏著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好像對於騎驢子,完全是一個外行,所以這麽很不像樣地伏著在上麵。而剛才的那一下,大概也是因他騎得不合法,而誤撞在馬屁股上的。當紅雲老祖一回過頭來望著,他似乎也知道是自己做錯了事情了,登時惶恐得什麽似的,便左一個拱,右一個揖,口口聲聲地隻是向著紅雲老祖賠著不是。紅雲老祖畢竟是修過了不少年的道的,要比尋常人多上些兒涵養功夫,豈屑和此等細人,計較這些個小事,便也一笑置之,策馬複行。

誰知行不到多久時候,又是這麽猛然的一撞,比先前那一下還要來得厲害,險些兒撞得他栽下馬背來。再回過頭去一望時,仍然是那頭高大的驢子緊跟在後麵,仍然是那個衣衫襤褸的漢子,露上一臉惶恐的神氣,仍然是那麽地左打拱、右作揖,不住地賠著不是。紅雲老祖見了,不免暗暗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然仍不忍向他斥責著。一鞭揮處,這騎馬早如騰起雲、駕起霧來的一般,飛也似的向前跑去了。一壁也暗暗地在想道:“驢和馬,是不具有同等的腳力的,剛才隻為了我的馬跑得太慢了一些,所以會讓那驢子緊緊地跟隨在後麵,會讓那驢子的頭撞到馬屁股上來。如今我放足了轡頭,這麽快快地一跑,無論那驢子是如何的會跑,恐怕也要望塵莫及,趕都趕不上的了。”

心中正自得意著,忽聞得一片“啊呀”“啊呀”直叫的聲音,又是起於他的馬後,看來又有什麽亂子鬧出來了。在這個情形之下,他當然又要回過頭去望上一望。卻真是出於他的意料之外的,最最打先射入他的眼簾中來的,仍是那頭高大的驢子,仍是那個衣衫襤褸的騎驢漢子。再經他仔細地一瞧時,更使他加倍地駭詫了起來。原來他這騎馬的一個尾巴,不知怎樣一來,恰恰是圓圓一圈地把那驢子的頸項纏著了,因此,當這馬放開了四個足,飛快地向著前麵跑,也就自然而然地把那驢子帶著了在一起跑了去。但是這還是一種偶然的情形,算不得什麽稀奇;所最奇的,照理驢子的腳力,是無論如何趕不上馬的,那麽這馬既是這麽飛也似的跑著,後頭的驢子隻要一個趕不上,就要連人帶驢,傾跌在地了。可是,試一瞧現在的情形,那漢子雖是“啊呀”“啊呀”地連聲直叫著,卻依舊安然地伏在驢背上,那驢子更是把四蹄展開,沒有一點趕不上來的樣子。由此看來,這一人一驢,倒大概都是很有上一點來曆的呢。

紅雲老祖究竟是何等樣子的一個人,什麽事能瞞得了他?在如此的一個觀察之下,也就對於那騎驢的漢子的一種用意,有些瞧科出來了。便把手一拱,微微地一笑道:“朋友,我們各趕各的道,原是河水不犯井水的,閣下如何要向我開上如此的一個大玩笑?我現在算是認識了你閣下就是了。”

紅雲老祖雖是這般低頭服下地說著,那漢子好像滿是不賣這筆賬,又好像不懂得他這幾句話的意思的,仍在口中咕嚕著道:“這明明是你把我開上一個大玩笑,怎麽反說是我開你的玩笑呢?你瞧,是你的馬在前,我的驢在後,又是你那馬的尾巴,勾著了我這驢子的頸項,決不會是我的驢子把頸項去反湊著馬尾巴的,那麽這事實不是再明顯也沒有了麽?不過我不是愛和人家拌什麽口舌的,就讓我自己認上一個大晦氣,走了開來吧。”他說完這話,輕輕地把那驢子的頭向後一拉,就從馬尾巴中脫了出來,不再相纏在一起了。

紅雲老祖也不愛和那漢子多說得上什麽話,便又揮起一鞭,讓自己這匹馬向著前麵飛跑了去。不過他這一次卻老到得多了,時時地把一顆頭向著馬後望了去,瞧瞧那頭驢子,究竟還跟在不跟在他的後麵。果見在一轉瞬之間,已是相距得很遠很遠,最後連小小的一點黑影子,都是瞧不到的了。他方始深深地噓了一口氣,好似把身上的一種重負釋放了下來的。實在在這一馬一驢追隨之間,那漢子和他歪纏得也太夠了。不料他偶向前麵望上一眼時,忽見一頭高大的驢子,平伏了一個人在上麵,緩緩地在走著,那驢子,那驢子上的人,都和先前的那一人一驢,很有幾分的相像的。不由得不又使他怔上了一怔。

不知現在的這一人一驢,是否就是先前的那一人一驢,且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