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聲東擊西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大串的筏子,在龍鷹的戰筏引領下,默默加進了大河穿行於河套平原的旅程。

這段大河相對平靜的旅程,起自高峽深穀的青銅峽,折北直抵陰山後,改為東行,至呂梁山急轉往南,進入凶險的晉陝峽穀,至潼關再折東,流程達二千裏,形成黃河最大的灣流,狀如倒轉的套子,因以為名。

壯麗的星空下,一彎明月斜掛東邊地平上,大地夜色濃重。

筏隊貼靠右岸順流劃筏,人人屏息靜氣,時機就在眼前,敵人既沒想過他們舍近就遠,繞西而來,更沒想過他們有現成的筏子,可借大河的掩護,順流深入敵人腹地。

兼且莫哥的主力援軍今天方抵達,長途跋涉、晝夜不停地趕路,至少須休息一晚,方能稍複原氣,提防和反應,均大遜平時,各方麵的條件,無不利於他們的奇襲。

一望無際的河原區,就在他們的右岸無限延伸,為河套平原的大後方,當地人稱之為敕勒川,東西延綿千裏,南北最寬處約一百五十裏,這片地勢平坦,支流眾多,麵積七百多萬畝的沃土,正為未來大小諸戰進行的廣闊戰場,以定天下誰屬。

大唐軍若敗,邊防軍將無力拒狼軍於長城外,被其長驅直進,攻入關內;狼軍有失,勢損兵折將,被逐出陰山之南的河套之地,從此在以後一段長時間內,乏力南侵。

龍鷹蹲在筏首,靈覺全麵開展,察視遠近。身後是符太、宇文朔、虎義,學他般蹲低。博真、管軼夫、桑槐、容傑坐在劃筏的位置,尚未發力,隻是調校筏子順流而去的方向,以免偏離右岸林木的陰影區。

這截河道寬逾三百丈,際此暗夜,憑一般高手的眼力,從西岸望過來,即使在河央經過的舟船,仍看不真切,遑論遠上一倍,在暗影裏無聲無息,隨水淌流的筏子。

符太移到龍鷹旁,指著前方,道:“第一座壓河箭樓即將現形。”

龍鷹三人用足目力瞧去,果然分辨出在林木掩映裏,變得突出的箭樓陰影,不見半點燈火。

事實上箭樓四周的林樹早伐空,之所以產生築於林樹間的錯覺,是因距離尚有數裏之遙,角度上出的問題。

第二座箭樓繼之出現在視野內。

符太道:“支流入口在前方二裏。”

後麵的宇文朔讚道:“太少的觀察力和記性,堪稱雙絕。”

虎義不待吩咐,到筏尾向緊隨的丁伏民打手勢,傳音知會他支流入口的位置。

訊息迅速傳遞,一筏接一筏的傳過去。

虎義經過四大劃手時,提醒道:“準備泊岸。”

回來蹲在龍鷹背後,問道:“有感應嗎?”

龍鷹輕鬆地說道:“敵人布局高明,卻因兵力有限,重心落在山寨和三座河寨處,令後套西緣、大河東岸成為無防地帶,當曉得我們霸地立寨,已經遲了。”

轉頭低聲喝道:“小心水流,泊岸。”

四大劃手同時出槳,免被從支流衝來的水移離岸邊的陰暗,致功虧一簣。

前方左岸裏許外,一排聳立著七座箭樓,確有一番氣象,大添今夜戰事的肅殺之氣。

戰筏越過支流出口,靠泊岸旁。

後方的筏子,一個接一個的轉入支流去,逆水而上。

他們最害怕的情況,是甫入河原區,即被對方哨探發現,致失去先機。現在可以鬆一口氣了。

宇文朔道:“看到山寨了。”

七座箭樓後方,狼山高地處,隱見黑沉沉的影子,烏燈黑火,如非曉得其存在和位置,肯定視亦不見。

桑槐和容傑從筏尾躍往岸上,將戰筏係於大樹,免花無謂的氣力以固定筏子。

虎義搬來一個箱子,放在龍鷹腳旁。此箱專為雷火箭而設,盡量不使之受潮,致失去效用。

今夜成敗,決定於二百二十二枝雷火箭上,不得不對之嗬護有加,視其如珠如寶。

氣氛忽然沉重起來。

龍鷹見宇文朔若有所思的神態,訝道:“宇文兄想到什麽?”

宇文朔道:“雖說對方認為我們唯一選擇,是渡河偷襲山寨,可是狼軍吃過鷹爺這麽多虧,怎都會防我們一手,例如可將部分高手置於位處正中的河寨,並設快速應變部隊,一旦遇事,可展開強大的反擊。”

虎義同意道:“合情合理!我們要第一座河寨全麵起火焚燒,至少須射出五十至七十枝雷火箭,即使以鷹爺迅捷如神的手法,用上一盞熱茶的工夫,毫不稀奇,甚或更久。如敵人將岸旁的木筏放進河裏,沿河來截,我們逃生還來不及,何來時間去燒另兩座河寨?”

符太認同道:“確令人頭痛。”

龍鷹目光投往箭樓,點頭道:“宇文兄思慮周詳,我們來一招聲東擊西的惑敵之計又如何?”

博真爬過來,道:“焚箭樓?”

宇文朔動容道:“好計!最妙是我們於箭樓對岸亦有行動,表麵似意在山寨,故先燒箭樓,對方的應變部隊怎想到我們醉翁之意不在酒,立即來攻,便中了我們調虎離山之計。”

虎義道:“駛多近才成?”

龍鷹遙估距離,道:“離岸三十丈乃最佳距離。是時候了。”

戰筏斜斜橫過河麵,朝對岸駛去。

氣氛趨緊。

看著龍鷹提起荒月弓,連原本不擔心的符太,也擔心起來,問道:“有多少成把握?”

若射的不是雷火箭,他絕不問這句話,但雷火箭乃臨急趕製之物,枝枝重量有異,至乎左右火炮亦大小輕重不同,雖說曾練習過,但隻數枝之數,且是在實地上,現在卻是筏隨水動,河水有多快,筏有多快,倍添難度。特別是符太,由於去了探聽敵情,根本未見過龍鷹試射雷火箭,憑眼力看出極難拿捏準繩。

眾人目光投往仍是個黑影的箭樓。

箭樓高達三丈,頂端的望台上有蓬蓋,台邊有齊腰的擋箭女牆,可供射進台上的空間並不大,還要彎入望台內,方能產生最大的殺傷力。如這邊入,那邊出,等於射空。

龍鷹微笑道:“我不是用眼去瞄,是用心去瞄。準備。”

符太引火燃著紙媒。

龍鷹接著宇文朔遞過來的雷火箭,道:“若遞過來是桑槐老兄的卷煙,多麽的好。”

說話間,雷火箭架在弓架上。

看著兩個比拳頭略大的雷火箭,平時沒動過的念頭,在腦袋內前仆後繼蜂擁而來,最害怕的,當然是雷火球失靈。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點引!”

符太以閃電般敏捷的手法,燃著雷火球的藥引。

火花濺射。

龍鷹待了刹那,忽然弓成滿月,雷火箭望空射去,投往左前方離他們達千步之遙,被夜幕重重包圍的首座箭樓。

人人聚精會神地追蹤著離弦的雷火箭,隻龍鷹不看半眼的,徑自從宇文朔處取得另一枝雷火箭。

戰筏此時離岸約三十丈,改向順流而下,保持著與岸平行的位置。

雷火箭繼續行程,抵達天空的最高點,往箭樓頂彎下去。

倏忽間消失在望台內。

“轟!轟!”

連續兩聲爆響,黑沉沉的箭樓忽然亮著了,若如煙花盛放,光花四濺,火屑噴發,慘叫聲起。

眾人默默瞧著,先是大量濃煙冒出,接著箭樓蓬蓋著火焚燒,火苗四竄,當筏子駛經箭樓之時,著火的狼兵從樓上跳下來,大添雷火箭肆虐逞威之勢。

灑往樓體的每點火屑,代表的都是烈燒著的猛火油,附著處均燃起新火頭,不片刻波及全樓。

除符太外,人人看呆了眼,以往試射,雷火箭及不上眼前實況的一半威力。

弓弦顫震,第二枝雷火箭離弦而去,直取另一座箭樓。

號角聲從山寨、河寨處傳來。敵人反應之快,出乎各人料外。

“砰!砰!”

如電光雙響炮,第二座箭樓慘被命中,起火烈燒。

火光照亮了大河,幸而同時送出大量濃煙,隨風四散,籠罩岸河,令他們得到掩護。

龍鷹箭無虛發,當隨大河折往東行之時,七座箭在後方著火焚燒。

不過,敵人已被驚動,正全麵動員。

後方狼山的山寨,牆頭插滿燃著的火炬,中門大開,騎士一隊接一隊的馳下斜坡,趕往被焚的箭樓。

前方右岸遠處河寨所在,亦燈火燭天,鼓號齊鳴,人聲鼎沸。

龍鷹頭痛地說道:“敵人的反應既快且猛,似是早猜到我們於今夜動手,隻是尚未摸清楚我們的虛實。”

虎義道:“我們的對手,是莫哥,並非等閑之輩。”

符太道:“快到了!這時候多想無益,唯有兵來將擋。”

四大劃手全力劃船,貼著右岸朝第一座河寨駛去,順流加上劃船的動力,快似奔馬。焚燒的箭樓方興未艾,濃煙不住朝四方擴散。

龍鷹忽喝道:“靠岸。”

桑槐、容傑、博真、管軼夫雖並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做,仍立即依言照辦。

龍鷹第一個跳上岸邊的林木去,喝道:“將筏子拉上岸來。”

眾人哪還不知有敵正逆流而至,慌忙齊心合力,又拉又抬,硬將筏子從河水移往岸旁林木裏。

藏好戰筏,水響傳來。

龍鷹等紛紛伏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火炬的光芒,映照著徘徊於河麵上的煙霧,一片光雲般自東而來,火光逐漸增強,映照的範圍更廣。

不旋踵,敵蹤乍現。

比他們戰筏大上四、五倍的大排筏,載滿狼軍,聲勢洶洶地逆流而至,上麵除兩邊的劃手,還有藤盾手、長兵手、箭手和刀手,每個排筏上都是一個可獨立作戰的單位,顯然準備十足,絕非倉促迎敵。

其中一個大排筏,幾是貼著他們一邊的河岸在眼前駛過,若不將戰筏拖上岸,肯定雙方撞個正著,那今夜的大計,將告泡湯,還要殺出重圍。

眾人心呼好險。

伏在龍鷹旁的符太道:“他們該是到箭樓的對岸去,我們可予他們一個天大的驚奇。”

箭樓在處的大河西岸,有山寨衝下來的敵軍處理,這批趕赴現場的敵人,當然負起清剿東岸的重任。

敵人來犯,乃意料中事,不如此才奇怪,亦顯示他們調虎離山之計奏效。

丁伏民和四百二十個兄弟,人人武功高強,身經百戰,多了二百多把弩弓,更是如虎添翼,加上可豎筏為牆,兼有君懷樸、荒原舞和權石左田三大高手壓陣,憑河而戰,力足粉碎從水路或陸路來的攻勢。

宇文朔道:“共二十五個排筏,每筏百人計,這個應變部隊兵力達二千五百人,從而推之,河寨現時的總兵力,該在五千人以上,強攻絕對不行。”

狼軍非是烏合之眾,戰誌高昂,能征慣戰,當日龍鷹潛入無定河敵人大寨,狼軍便盡顯其臨危不亂、進退有序的應對。隻要每座河寨有千人留守,便非是龍鷹等應付得來。其時龍鷹若非有“陽盡陰生、陰盡陽生”的奇異本領,怕早伏屍無定河旁。經過毛烏素沙丘區陰氣耗勁爬也爬不起來的恐怖經曆,龍鷹本身亦不敢逞強造次,何況還須顧及一眾兄弟。人力有時而盡,陷身如狼似虎、奮不顧身的狼軍重圍內,對方又好手如雲,實撐不了多久。致勝之法,唯有雷火箭,那亦不是人力能抗拒的東西,當貫滿魔氣,殺傷破壞力之強,後方燃燒著的七座箭樓,正為明證。

龍鷹沉聲道:“還有三個排筏。”

話猶未已,下遊處又現火光,接力似的照亮眼前河段。

三個大排筏,連成一串的逆流而過。

領頭的筏子上,卓立著十多個打扮穿著與一般狼軍有異者,其中認得的有兩人,為“殘狼”燕拔和“硬杆子”武迷渙。不用費神去想,知這批人是狼軍裏高手級的人馬。

人人精神抖擻,毫無倦容。

桑槐道:“他們定是白晝整天睡覺,晚上方戒備。”

符太歎道:“我中了莫哥的奸計。”

符太少有這麽肯認癟,可是事實擺在眼前,敵人早猜到他們今夜行動。

高明如莫哥,又或任何人,當然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莫哥之所以準備十足,皆因以為龍鷹一方中了其惑敵之計。

依時間推算,對方猜得龍鷹等人已潛至附近,準備行動,而早已抵達的莫哥及其金狼軍,加上一眾突厥高手,於休息充足下,裝出風塵仆仆,初來甫到的模樣,全體渡河進駐山寨,炮製出如今夜不來攻,將錯失對方人困馬乏的天大時機。隻沒想過,龍鷹一方確今天才到,且是以他們沒想過的方式從水路進犯,還有威力驚人的雷火箭,一舉破掉其監察河道的七座箭樓,借此製造出障目的濃煙火屑。

直至此刻,仍是敵明我暗,令鷹旅占在上風優勢。

然不論龍鷹等如何自負,由於敵強我弱,戰場上瞬息萬變,形勢隨時逆轉。例如剛才如迎頭碰上敵人的應變筏隊,今夜勢輸個一塌糊塗,能否保著臨河陣地,尚須看明早是否抵得住敵人的水陸夾攻。

戰場上無所不用其極,老大難責老二。

龍鷹拍拍符太肩頭,道:“幸好我們比他們更懂使詐。來!我們遊河去。”

一番努力後,戰筏回歸大河,繼續貼岸順流而下。

蹄聲在左岸遠處響起,聞聲不見人。

眾皆愕然,難道對方猜到他們意在三座河寨?

不過,除非對方在馬背上泅水過河,一時未能威脅他們。

雷火箭又搭在荒月弓上。

龍鷹道:“大家一起射雷火箭,老博和老管來點火。”

第一座河寨,出現前方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