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三章 洪流之威

君懷樸道:“我的方法是笨方法,就是趁蓄洪池池水放盡前,部分兄弟乘水流的便車,隨水衝下去,如那時拒馬仍在,就動手拆除。同一時間,我們重築第一道水閘,以備不時之需,剩下來的沙包,送往河岸去,以之設立陣地,夠我們蹲下來發箭便成。”

博真拍額道:“這麽直接簡單的辦法,偏是沒想過,不但非是笨方法,而是萬無一失的妙法。”

君懷樸道:“須假設洪流有力將所有投石機、敵人和任何障礙物,除最能抗洪流的拒馬陣外,一股腦兒全衝進大河裏才成,能否這般理想,成敗各占一半。我們還要應付敵人從兩邊來的攻擊,趁水尾破拒馬陣,勢令我們失去將敵人堵在兩邊的千載一時之機。”

眾人明白君懷樸的憂慮。

眼前看得到的敵人,不計兵奴,兵力在八千人間,如敵人將三分之二的兵力,集中到西岸來,那至少有五千至六千狼軍,部署在他們的視野之外,以莫哥的英明神武,肯定立即令這批狼軍重新封鎖斜坡,至或衝殺上來,破去拒馬陣,反令對方暢通無阻,若如傾入大河的洪水倒卷而回,情況比現時兩隊狼軍攻進來更糟糕。

剛才水流的牛刀小試,敵人雖夷然無損,對他們卻是個珍貴的試驗,曉得洪水從狼寨衝出去,到抵達河岸,約五個呼吸的時間,以先前河岸狼軍的反應,大部分人可避往兩邊,躲過給洪流衝入大河之劫。

狼軍戴盔披甲,身體沉重,驟然落水,會吃足苦頭。

符太問龍鷹道:“我們該怎麽辦?”

龍鷹道:“這是個拿捏時間和分工的問題。時間選的是洪流的洪鋒和當蓄洪池的水位減至四分之一時,分工就是先後出擊。”

又道:“在各位兄弟集思廣益下,我調整了想法,如投石機校好角度,有了明確的製敵策略。”

莫哥此時和隨行高手,來到拒馬陣後中間的位置,正和身旁左邊的參骨、右邊的燕拔交頭接耳地說話,似有所圖。

挨在兩邊山壁集結成隊的四千狼軍,蓄勢待令。

攻寨戰一觸即發。

龍鷹續道:“原舞、老博、老虎、老管、懷樸、桑槐兄、小容、宇文兄、太少,九個人分作三組,每組三人,抱著浮木,在水閘前等待洪流,隨洪峰直奔拒馬陣,記得穩定浮木在水下,勿超過拒馬陣的高度,於離拒馬陣丈許的距離,全力催木朝拒馬陣疾撞,借反彈力穩住去勢,好撲附拒馬陣去,然後憑手勁也好,匕首也好,務要令拒馬陣分崩離析,被接著來的洪流送入大河去。”

符太訝道:“你負責幹什麽?”

龍鷹道:“我負責追殺莫哥,纏著他使他沒法遊返岸邊,令敵人失去腦袋,變為一盤散沙。”

接著向丁伏民和權石左田道:“伏民和權石兄殿後,於蓄洪池將盡之時,各領一百五十個兄弟,隨水迅速下坡,堵截兩邊來的敵人,百五人為一陣,可令敵人難越雷池半步,到餘下兄弟將沙包運至,大功告成。”

“請鷹爺說話。”

莫哥的聲音從下方拒馬陣後遙遙傳來,語調鏗鏘,表現出強大的自信。

龍鷹喜道:“莫哥真幫忙,快去。”

他指的幫忙,是莫哥主動為他們拖延一刻半刻,讓蓄洪池滿溢。

眾人豈敢怠慢,在敵人目所不及的位置,默默行動,無聲無息。

龍鷹移至牆頭坍塌處,現出身形,登時吸引了敵人千百道目光,畢恭畢敬地答道:“大帥有何指教?”

莫哥先喝了一聲“好”後,方徐徐道:“鷹爺不愧自‘少帥’寇仲後,中土第一名好漢,莫哥敬重你,故此有一提議,望鷹爺考慮。鷹爺隻須答一句話。”

龍鷹輕鬆地說道:“大帥這麽說,是否認定小弟今次必無幸免,但又怕小弟仍能逃之夭夭,故而要小弟獻上項上頭顱?如果小弟目下真正的情況,確如大帥所想象般,大帥確對小弟格外開恩,請列交換的條件。”

二人表麵雖沒唇槍舌劍,還客氣有禮,互相尊重,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樣,事實上各懷鬼胎,鬥智鬥力。

莫哥於攻寨前找龍鷹說話,不是希冀龍鷹肯以己之命,換取他提出的特別優待,而是要確定龍鷹確在寨內,鎖定頭號目標。

可以想象,莫哥和旗下高手,將集中全力對付龍鷹,否則即使盡殲其他人,龍鷹抱著“留得青山在”的心態,翻山越嶺的逃走,莫哥仍要功虧一簣,難向默啜將功贖罪。

龍鷹曉得莫哥心內打的鬼主意,清楚莫哥所需的確隻他一句話,而不會夜長夢多地延誤時間,因而鍥著莫哥的話,來個長篇大論,好達到蓄洪池滿溢的目標。

雙方爾虞我詐,無所不用。

莫哥道:“隻要鷹爺肯在我們眼前拔刀自斷頭顱,我們立即撤往對岸,任由鷹爺的兄弟離開,莫哥以狼神支利安略之名立誓,絕不食言。”

龍鷹哈哈笑道:“大帥這般看得起小弟,乃小弟的榮耀。大帥敬小弟一尺,小弟敬大帥一丈。為此小弟對大帥亦有個忠告,就是有那麽遠,逃那麽遠,遲恐不及。”

守在引水道內的眾人,聽得發噱,忠言逆耳,但莫哥怎曉得是來自龍鷹肺腑的忠言,肯定聽不進去。

莫哥出奇地沒勃然大怒,歎息道:“原來鷹爺竟是滿嘴胡言的人。進攻。”

最後一句,是用突厥語揚聲喝出。

號角奏響!

軍令如山,莫哥進攻令下,敵人全體動員。

兩邊的敵隊各二千人,開始朝上操來,步伐整齊,還不住發出嗚鳴狼嗥之聲,又不時震動手上藤盾,頗有先聲奪人的強橫氣勢。

負責二十五個投石機的數百兵奴,忙著裝上石彈,準備發射。

最令龍鷹“老懷安慰”的,是在岸邊休息的另四隊狼兵,不但全站立起來,且分四路朝斜坡走過來,看來是要走上斜坡,移至隨時可出擊增援攻寨前線部隊的位置。

打開始,這四批兵力達八千人的狼軍部隊,一直是他憂慮之源。

他們的位置最遠,發覺不妥當,極大機會可及時避往兩邊,那當他們回來時,即使得一半人,仍非龍鷹一方吃得住,遂成混戰之局,與被敵人攻入寨內,分別隻在較易跳河逃生,那時鷹旅有部分人能活著離開,已是非常得老天爺眷顧。

且對方在岸邊休息了大半天,怎都比忙個不休的他們養精蓄銳,鷹旅一眾兄弟事實已成疲兵,對上他們更是吃虧。

對敵人總兵力的估計,撇開兵奴,約在二萬人間。經昨夜渡河之戰,殺傷對方數千人,故而現在來攻寨的一萬二千人,是莫哥能拿出來見人的極限,是傾巢而來。如若這一萬二千人全給衝進大河去,他們在河岸建立河陣的行動,遇上的將是散兵遊勇式的反擊,不足為患。

一來一回,相差極遠。

倏地兩邊敵隊止步,離斜坡頂仍有百多丈的距離。

二十五台投石機發動了,“砰嘭”聲起,石彈呼嘯著劃空而來,看似緩慢,但下一刻已猛轟在寨牆上,幾個直接擲進寨門去,有兩枚石彈就在龍鷹頭上飛過,落入寨內。

石彈能傷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寨牆的外層雖滿目瘡痍,卻仍可挺一段時間,故此輪投擲,隻是敵人助攻的下馬威,逼得守寨者遠離險境,便算成功。

投石機停的一刻,就是逼至寨前敵隊全麵進攻的時刻。

另四批二千人部隊,步上斜坡。

龍鷹朝拒馬陣後的莫哥等人瞧去,人人臉現疑惑神色,正全神打量仍高踞牆頭的自己。龍鷹以微笑回應,曉得是自己心有所恃,故能泰山崩於眼前而色不變,不但沒半點大禍臨頭的模樣,還輕鬆寫意的,令對方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龍鷹確能視死如歸,但起碼樣子該悲壯一點。

龍鷹差些兒伸個懶腰。唉!真的很累。

抵後套後,幾乎沒一刻停過,連續三天不眠不休。敵人隻比他們好上些許,一有機會,立即盡量休息。像下麵的莫哥等人,該已休息了幾個時辰,故人人精滿神足,有絕對殺得他們一個不留的信心,豈知竟遇上人力不能抗拒的人造水災。

待會建起新的河陣,定要睡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投石機止。

號角聲起。

左右兩隊狼軍,全體發喊,朝上衝來。

龍鷹高舉兩手,狂喝道:“水!”

大時刻終於來臨。

情況再不容人思量,唯有依既定方針行事,然後委諸天命。感覺就像追在龍鷹身後,從高崖躍往下方的深潭。

負責拉動第一重水閘的,是丁伏民和一眾兄弟,他們立在兩邊倉庫頂,以長索拉動位於堆成沙包牆中間做過手腳的部分,隻要能移動少許,位於其上的沙包會向外傾,然後水的壓力將自行破閘。

三百八十人,除受傷較重的兄弟須留在西倉養傷外,全體出動,平均分作兩組,同時發力。

所做手腳,就是將水閘中央一截的十二個沙包,以帳布包裹,紮成糉子般,且往外突出,隻要將其拉出來,上麵的沙包立即下陷前傾,造成水閘上半截塌下,等於決堤,下半截肯定頂不住。

不過!

想是這麽想,行得通否,惟老天清楚,故此龍鷹的“水”字入耳,三百八十人,八道長索,眾兄弟卯足全力,猛力拉扯。

第二重水閘,位處倉庫和寨門之間,單薄多了,由符太等九大高手負責,他們身在引水道內,方便用勁運力,效果理該與三百八十人去“開啟”第一重水閘等同。

兩組人馬,分別揚聲運勁。

第一重水閘,一如所料的,“糉子”應力從沙包牆脫飛開來,上半截的沙包牆立即朝外傾側。

但預料不到的情況發生了,蓄洪池似給惹怒,先在閘頂噴出多條水柱,下一刻竟變得洶湧翻騰,如被約束已久的水妖,得脫囚困,再不肯屈從於任何禁製,上半截丈半十五尺高、寬達二丈的閘身,組成的三百多個沙包像變得沒重量似的,山裂雪崩的隨噴濺的水頹然坍倒往前,濺起的浪花水珠激上引水道的上半空,聲勢駭人之極。

接著洪水如漫天傾瀉的瀑流,以無敵之勢,似雷轟鳴,搖晃著整個狼寨。

巨量的水體,朝引水道傾覆直下,不但一下子衝塌水閘的下半截,還將引水道兩邊的沙包牆不費吹灰之力地推倒,洪水宛若以百計的脫韁野馬,漫無節製的四處流竄。

此時符太等九人仍在發勁,忽聞後方水聲隆隆,立在倉庫頂的一眾兄弟不住打手號警告他們,還不知機,連忙鬆手,三人一組地抬著“戰木”,往寨口奔去。

走不到五步,後方的第二重水閘全麵崩頹,給撞得往他們拋擲過來,比投石機的石彈更淩厲難當,稍遲半步,肯定遭殃。

築蓄洪池時,眾人唯恐不夠大、不夠深,到此刻方曉得大錯特錯,洪流早遠超池牆的負荷能力,更非單薄的引水道牆吃得住,到此刻才裂閘而出,是他們的幸運。

洪水再不安於池,大水破閘衝出,帶得池內洪水洶湧澎湃,不斷猛衝猛狼石的崖壁,又撞往東邊和西南的沙包牆,水流回旋翻滾,飛瀑騰空,下一刻東邊連接崖壁的沙包牆,與南麵將牆延伸到東寨壁最堅固厚重的兩堵牆,同時失守,如沙石般傾倒坍塌。

亦幸而如此,稍微宣泄掉從閘口衝出來的驚人力量,否則眾兄弟立處的兩座倉庫,肯定難保。

從閘裂,到洪水自各個水池缺口處泄出,是眨幾眼的光景,但狼寨再非屬龍鷹他們,而是洪水這個鵲巢鳩占的新主。

蓄洪池的洪水不是流出來,而是以萬斛計的水,從坍決處爆出來,若似天塌。

倏忽裏,浪花濺上倉庫頂的天空去,水位抵倉庫大半高度的滾滾洪流,從猛狼石的一邊,橫掃往東寨牆和寨門的一邊去,寨內後半部立成汪洋。

南、北兩邊寨牆對峙,夾束洪流,於龍鷹等人來說,是寬敞宏大的寨內空間,但對龐大的洪水卻是偏狹逼促的囚籠,令它猶如困獸鬥般咆哮竄撞,左衝右突,洶湧騰躍,轉抹衝擊,翻滾不休,過四倉庫後,流速驟增,如能裂堤的滔天巨浪,勢不可擋。

符太等九人已衝至寨門,三人一組的抱著是“戰木”也是“活命木”的寶貝,聽著引水道兩邊的沙包牆被洪水以破竹之勢衝得七零八落,亦唯有聽天由命。

第一重水閘完蛋的那刻,全場唯一能同時掌握寨內、寨外情況的人,是龍鷹。

水崩的咆哮蓋過了正衝殺上來戰士的喊殺聲,驚動了拒馬陣每一個敵人,人人現出駭然神色。

龍鷹曉得擔心是白擔心,於事無補,最壞的情況,是所有兄弟,連人帶寨的給洪流衝進大河去,然後比賽誰先爬返岸上來。

在這樣的洪水急流裏,原先的構思再不可行,一切由洪流話事。

拒馬後的莫哥、參骨、燕拔、紇缽吉胡、武迷渙一眾人等,全朝他望來,希望能從龍鷹的表情神態,窺見端倪。

當然!

沒有人敢對他喝出來“水”這個字,再掉以輕心。

莫哥容色轉白,聞水鳴如囚犯聞判,或許此時他記起龍鷹剛才說的“有那麽遠,逃那麽遠,遲恐不及”,絕非胡言,而是老老實實的忠告。

龍鷹和莫哥目光隔空交鎖。

衝殺上來的狼軍愈奔愈慢,最後停下來,離寨門尚有三十多丈。

此時最古怪的場麵出現。

符太等九人,各攬檑木幹,現形寨口,乖乖地站著。

莫哥終曉得大禍臨頭,狂喝道:“立即撤退。”

號角急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