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反間之計

符太、宇文朔等抱著檑木,瞧著本氣勢如虹朝狼寨衝上來的狼軍,棄甲曳兵的掉頭狂奔下坡,拒馬陣後的所有敵人,不論莫哥和一眾高手、守陣的箭手、操作投石機的兵奴、操上來的四隊狼軍,在眨眼的工夫間,全化為向河岸拚命跑的背影,感覺的古怪,實非任何言詞能形容。

更詭異的,是隆隆水聲蓋過了所有聲音,即使有人在耳邊狂喊,恐怕仍聽不到在喊叫什麽,眼前就像上演著一場沒有聲音的活劇,時間似忽然放緩,心裏清楚在斜坡上狂奔著的每一個人,管他輕功蓋世,仍沒法快得過洪流傾下斜坡的速度。

洪流到!

忽然間,他們全到了水底內,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推得他們投往門洞外去。

洪流撞上東寨牆,摧枯拉朽,又如破開一張薄紙般,沒絲毫猶豫地,直奔斜坡,東寨牆徹底消失,化為碎木斷幹,隨水衝往拒馬陣。

就在東寨牆化為烏有前的刹那,龍鷹施展彈射,騰空而起,往斜坡投下去。

龍鷹本以為憑彈射的速度,怎都可趕在洪峰前方,快上些許,然後再施另一次彈射,越過拒馬陣,追至莫哥的後方,拉近些距離。豈知剛往下彎去,洪峰已趕過了他,還將前方斜坡下百多丈外的兩重拒馬陣完全淹沒,疾似電閃。

龍鷹下一刻投進水裏去。

洪流破寨後朝兩邊擴展,轉瞬之間,左右山壁巨浪滔天,狂流撞著山壁,激起騰空而起的白浪水花,又倒卷而回,激起更狂暴水浪水柱,斜坡消失不見,代之是洶湧澎湃、起伏不休的洪流,浪疊浪的朝河岸擁去。

事前想得多好仍不起作用,置身洪流之內,壓根兒不可能有自主的行為,連想把檑木穩定在水底下也辦不到。符太等隨木在水裏翻滾不休,還以為會撞上拒馬陣,豈知一路暢通無阻,腦袋一片空白下,忽然浮上水麵,原來已抵大河。

大河再非他們所熟悉的模樣,一改平時的親切溫文,浪高水急,瞬息萬變。

東邊不見陸岸,原河陣的位置,若如汪洋大海;西邊勿說狼寨,坡道亦無影無蹤,惟見排空飛來的洪流,衝起數丈高的條條水柱。隨著浮沉,眼前景況不住變換,不但忽高忽低,還隨水回旋翻滾。

南來的河水,與攔腰從山上殺下來的洪流,兩頭惡虎相遇,惹起猛烈的劇鬥,一時驚濤裂岸,濁浪騰空,波**泛濫,水轟如雷,激起漫空水煙雲霧,遮天蔽地,岸顫山遙巨量的水體傾覆入河,展示出無敵的力量和氣勢。與之相比,千軍萬馬的決勝爭雄,實微不足道。

一晃眼,九個人三根檑木,以**之勢,給河水衝往下遊去。

在如斯極端的水勢裏,唯一仍有點辦法的是符太,趁沉往水底的刹那,朝左連拍三掌,水底內的“血手”果然不同凡響,檑木的走向首次為人力所左右,前端往右傾斜,不旋踵已撞上搭乘著宇文朔、容傑和桑槐三人的檑木。

宇文朔本身既精通水性,又具與三門峽激流暗湧的鬥爭經驗,知機地乘勢借身體的力量,硬將檑木壓得朝下方傾側,兩木六人,沉往右下側的水底,剛好迎上從後方衝過來的三大暴發戶,算是在水下重整陣腳成功。

尚未有高興的時間,手牽著手的九人三木,又給送上水麵。

水浪水勢減弱了少許,河水和洪流合璧形成的洪峰,正走過由南折東的大河灣,令他們曉得河水將他們送離落河處超過十裏,在東麵不遠處,便是敵人僅餘的兩座河寨。那種給洪流如玩偶般操縱舞弄的滋味,既令他們暈頭轉向,也夾雜著說不出來的痛快和狂野。

倏地龍鷹現身左方,從水底射上來,撞得他們由人和三根檑木組成的筏子,筏頭朝向左岸。

自被大水衝走,洪峰因河灣首次生出變化,龍鷹的借力打力,方能奏效,下一刻,連人帶木的,給後來的洪水,送往左岸去。若在剛才的直道,一往無前的洪峰,不容他們改向。

龍鷹大喝道:“棄木!”

眾人知機放開檑木,潛往水底,拚命朝大河北岸陰山的方向遊過去。

龍鷹最後一個登岸,因要肯定每一個人均能返回陸岸,剛才更不時施以援手。

眾人爬上陰山山腳高處,瞧著眼下的滾滾洪流,猶有餘悸,無不筋疲力盡,疲乏至不願動半個指頭。

大河雖仍然白浪滔滔,已是明顯減弱,泛濫兩岸的規模大幅縮減,看來恢複正常,指刻可待。

龍鷹在符太身旁坐下,大口地喘息著。

符太喘著氣問道:“你的莫哥呢?”

龍鷹答道:“不知滾到哪裏去了!”

眾人齊聲大笑,不過卻笑得非常辛苦,明知不該笑,卻失去控製的力量。

桑槐歎道:“我現在最想的,是能連抽三根卷煙,天塌下來都不理會,隻恨煙草留在倉庫裏,希望沒被浸濕。”

荒原舞看著落在狼山後麵的夕陽,深有所感道:“人說‘欺山莫欺水’,誠哉斯言。”

宇文朔歎息道:“水勢怎可能這麽可怕的?波及的不止一處一地,而是整截河段兩岸方圓數十裏的地域,無人能幸免。”

博真道:“且是不分敵我,六親不認。”

容傑道:“我們的蓄洪池,的確大了一點。”

他的話又惹來另一陣苦樂難分的大笑。

君懷樸啞然笑道:“唉!大了點?真的太大了,我們的池壁沒提早坍塌,是鴻福齊天,現在還不知如何截流。”

三流歸一後,水流變成激流狂瀑,不可能循原路走回去。以龍鷹之能,可如壁虎的攀壁而行,不過既耗力又費時,絕不劃算。但任由水瀑從狼寨處淌流下來,亦不是辦法。水流量非常龐巨,否則不能在短短大半天的時間,注滿蓄洪池。

龍鷹道:“唯一辦法,是由小弟再走一趟舊路,將截流的泥石包搬走。”

符太道:“我陪你去。”

龍鷹道:“這邊須有你,此行對我是駕輕就熟,全無風險。趁天尚未黑,我先走一步,希望三更前能回來吃些熱乎乎的東西下肚。小弟去了!”

龍鷹剛越過河寨三裏,便感不支,那是從心裏湧出來的勞累,然後蔓延往身體,特別讓人吃不消。

一路走來,暢通無阻。

此役也不知淹死對方多少狼軍、兵奴,令人心中惻然,又無可奈何。戰爭的本質就是如此,愈能傷害對方愈好,絕不留手。

想到這裏,心裏累上加累,遂找到北岸陰山腳下一處林木區,坐下調氣運息。人力有時而窮,龍鷹更害怕的是透支得太厲害時,他的“至陰無極”耗盡下,再難水火相濟,重演在毛烏素沙丘區虛脫的情況,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杯弓蛇影”下,這個無形的威脅總揮之不去,故不得不好好休息。

從他的位置,可看到兩寨的燈火,還想運功感應時,腦袋一片模糊,進入冥藏歸元的狀態,遠離外事。

龍鷹忽然醒覺,張開眼睛。

振翼的聲音在恢複原狀的大河傳來,星夜下一點黑影在前方飛過,迅速去遠。

龍鷹眼銳,恰好捕捉大河上望東飛去的,是頭鴿子。

好一陣子,腦袋仍是一片空白,下一刻整個人驚醒過來,怎麽一回事?他的思感自然而然追蹤著它,直至鴿子離開他能感應的範圍。

此鴿非常鴿,是受過訓練的信鴿,沿大河直線飛行,乃一般鴿子不會做的事,且鴿子好群居,怎來孤零零一隻的,朝某目的地全速飛翔?

龍鷹的腦筋活躍起來。

猶記得當日坐向任天的江龍號,接得小敏兒和竹花幫的兄弟,掉頭順流東行,過三門峽後向任天因聽到信鴿飛過船上的異響,因而全神戒備,並向龍鷹表示,將信鴿訓練至可在大河船與船間傳遞訊息,乃失傳已久的絕技,當時心有所感,隻是模模糊糊的,並不清晰。到幽州後,靈機一動下猜出鳥妖和田上淵的關係,方想到練鴿之技來自鳥妖。

剛飛過的信鴿,令憑空的推想變成憑據。

想到這裏,心中抹了把冷汗。

這頭鴿子,放鴿者極大可能是莫哥,從河寨放出來,將訊息傳遞往河套東麵大河上某艘在等待消息的船。

不論河寨、狼寨,是位於後套平原西北角的一隅之地,東麵尚有以百裏計的廣闊平原,兼且後套本為北幫的地盤,設有分壇,北幫仍有人留守在附近,毫不稀奇。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從林內悄悄走出來,投進冰寒的河水裏去。

龍鷹睜開眼睛,是給驚醒過來,兩騎離開河寨,朝他的位置馳來,騎速不急不緩,因兩人在馬背上說話。

橫渡大河後,龍鷹以“守株待兔”的情懷,隱藏在一叢雜樹間,苦候個半時辰,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又立即閉上眼睛。

皆因馬上的騎士,一為金狼軍大統領莫哥,另一為“紅翼鬼”參骨,任何一人,均有和龍鷹決生死的資格,大意下惹起他們的警覺,一番苦心,便要盡付東流。

下一刻,龍鷹嵌進他們約束著的聲音波動去。

他們的對話聲,漸轉清晰。

河寨內顯然不方便說密話,故此莫哥送參骨一程,順便解釋情況。

龍鷹早猜到莫哥不會在飛鴿傳書裏透露機密,因不知傳書落入何人之手,而隻會約見麵的地點,由他派出的人親口說出,而這個人,當然是參骨。

莫哥的聲音道:“默啜的萬人隊將在天明前抵達,我們尚餘四至五天的時間,攻打敵人。”

參骨沉默片晌,道:“會否太冒險呢?”

他們以突厥語交談,龍鷹全神竊聽,不放過任何突厥語的措辭用語,表達的方式,皆因心內生出大膽的,可姑且一試,不成便拉倒的念頭。

參骨的回應,絕非對攻打龍鷹一方的回應,那並沒涉及冒險或不冒險的問題,指的該是另一件事,肯定關係重大,故此以參骨般的超卓人物,也猶豫難決。

果然莫哥勒停馬兒,解釋道:“此事尚須田上淵點頭才成,萬勿小覷此人,以寄塵的目中無人,對他仍推崇備至,稱他的‘血手’已臻‘明暗渾一’之境,即使對上拓跋斛羅,鹿死誰手,尚未可料。驟然發動下,武功可看齊他者,亦會為其特異的功法所乘,看看符太便明白,而田上淵絕無疑問是在符太之上。”

龍鷹為之咋舌。

莫哥雖沒明言令參骨也猶豫的行動,但已有足夠暗示,行動該與刺殺默啜有關係,否則不會特別提及拓跋斛羅和“血手”在驟然發難下的驚人威力。如要刺殺默啜,拓跋斛羅勢為最大的障礙。

龍鷹不知多麽感激參骨,沒他反問莫哥的一句話,莫哥可能就在這裏送別,現在則須耐著性子說服他這個心腹高手。

莫哥說的“寄塵”,毫無疑問是鳥妖,惟他清楚田上淵的深淺。也可知鳥妖在受創前,一直保持著與田上淵的聯係,清楚田上淵最新的情況。君子津的接應、投石機和石彈的供給,均由鳥妖一手安排,從而曉得默啜對鳥妖的信任和重用。

莫哥、鳥妖和田上淵的結盟,實力龐大,非是沒成功奪默啜突厥之主寶座的機會。

參骨道:“今趟我真的可見到田上淵嗎?”

龍鷹暗自謝天謝地。

參骨這句早該問了的話,顯示莫哥與他馳出寨門前,參骨仍是一頭霧水,不知莫哥要他去幹什麽。在短短二、三裏的馬程,莫哥語焉不詳,令參骨滿腹疑團。像參骨般的人物,絕不是任莫哥差遣的人,莫哥須說服他,使他同意自己的想法。

在這樣的情況下,莫哥勢泄露更多的秘密。

莫哥歎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起程前,我借探傷去見寄塵,他將密函交給我,囑我抵達後套時,隻要放出他的‘千裏靈’,定下見麵的時間、地點,可在兩個時辰內見到田上淵,又千叮萬囑密函隻可送入田上淵之手,否則寧願毀掉。我剛才已告訴你田上淵的長相,憑你的眼力,不可能認錯人。”

龍鷹暗鬆一口氣,田上淵見過莫哥,與參骨則素未謀麵。

參骨問道:“大統領讀過該函嗎?”

莫哥苦笑道:“讀是讀過,但寄塵寫的是一種現今已沒人用的古回紇文,他解釋了一遍,我隻好信他一半,希望能找到讀得通的人,因而到此之後,一直沒聯絡田上淵,至今天再沒法拖延,才有今夜要你走一趟。”

又道:“信寫得很長,令人奇怪。龍鷹射中他的一箭,外傷不足為患,但龍鷹的奇異真氣,卻入侵他的五髒六腑,令他受創極重。依我看,他是用了點奇功異術,方有寫此信的精神氣力。”

稍頓,續道:“依他之言,此信是最厲害的反間計,可置郭元振於死地,同時令龍鷹難在中土立足,信內羅列了郭元振和龍鷹勾結的證據,不到郭元振否認。交入田上淵之手,等於送到宗楚客手中,郭元振將在劫難逃。”

龍鷹心忖這就是“氣數”,注定李隆基是未來真命大子,郭元振因而命不該絕,自己則鴻運當頭,竟然鬼使神差的,遇上此事,還得莫哥親口解釋。

鳥妖現時切齒痛恨的,莫過於龍鷹,隻要尚餘一口氣,怎都要報此一箭之仇。

田上淵肯否在這個時候出手幫忙,冒天大的風險行刺默啜?答案清楚分明,絕對不會。莫哥非是不曉得,但唯一機會就在眼前,沒試過心有不甘。

莫哥籲一口氣道:“寄塵又說信末著田上淵無論如何,也要幫我們的忙。我不知他是否真有這麽寫,隻好姑且信之。”

參骨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