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誤中副車
龍鷹脫身離宮,已是日落西山之時,這麽的整個白晝花在宮裏。
走出朱雀大門的一刻,真的難作決定,該到哪裏去?
夜訪閔天女,以他們表麵的關係,於禮不合,天女也沒在晚夜接見他的道理。找宗奸鬼又如何?卻沒那個心情,可預見奸鬼將以諸般刁鑽問題來為難他,於此昨晚竟夜未闔過眼,唯一想的是大睡一場的時刻,精神、體力均不宜讓自己“送羊入虎口”。且有點後悔上趟因看不破宗、田兩人的真正關係,說了不少挑撥兩人的話,現時頗有無以為繼的沮喪感覺。可再透露多少,煞費思量。
故此聰明的,是和宗奸鬼來個巧遇,就不用長篇大論,說幾句立可鳴金收兵。
離宮前與相王李旦在掖庭宮的會麵,本身乏善可陳。李旦不知是否因著出身的特殊環境,養成多疑的習慣,若非有他信任的楊清仁在旁拉攏,勢是一次試探,現在則初步建立了“同路人”的關係,往後就看龍鷹的表現。
全賴楊清仁暗示,“範輕舟”此行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暗下的目標,是對付北幫,以助黃河幫卷土重來,方贏得李旦對“範輕舟”另眼相看。
可是,會麵對龍鷹最有用的地方,是掌握到李旦與都瑾的關係、情況,亦為此暗暗驚心。
他沒見到都瑾,卻可看到都瑾對李旦的影響。比諸昔日在洛陽,於款待橫空牧野的國宴上見到的李旦,那種似與生俱來的文弱怯懦,已被本該永不出現在他身上的奮發替代,宛若脫胎換骨。
“水能覆舟,亦能載舟”。
“媚術”既可令人耽溺喪誌,竟也可使怯弱如李旦振作過來,似如神跡。
都瑾肯定已與李旦合體**,並以其媚功激起李旦的鬥誌,餘下的部分,便由李旦信任的皇族兄弟楊清仁負起灌溉之責,助他茁長壯大,令他感到自己成為了唐室內,唯一可力挽狂瀾的人。
龍鷹直覺感到都瑾尚未“入宮”,此乃欲擒先縱之策,令李旦感到須幹出一番大業來,始可真正贏得芳心。
本無權無勇,又無兵無將的李旦,忽然享受到如被眾星拱月滋味,怎可能不墜入台勒虛雲的精心布局。
這邊想起台勒虛雲,耳內響起他的召喚。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消沒在偉大都城西麵之際,龍鷹登上台勒虛雲的小舟,到了永安渠下遊的一處支流,泊岸對話。
台勒虛雲問道:“輕舟對參師禪之死,有何看法?”
龍鷹做賊心虛,暗自心驚,當然不顯露出來,道:“死的真是參師禪?”
這個答法恰到好處,就是難以置信,因他曾和參師禪交手,曉得他的能耐。龍鷹的反應,正是每一個清楚參師禪深淺者應有的反應。傷他容易,殺他卻難比登天。龍鷹以前辦不到,現今在參師禪的地頭,更不可能有人辦得到。
台勒虛雲神色不動地說道:“瞧劉景仁的反應,此人是參師禪,殆無疑問。”
龍鷹頭皮發麻,台勒虛雲是否懷疑自己?
台勒虛雲淡淡地說道:“此事來得突然,耐人尋味,迷霧彌漫,卻非全無可尋之跡。”
龍鷹暗自叫苦,他竟是專程來找自己說此事,不用說是認為與自己有關,否則躲在押店樓上想個夠便成。
自己在哪方麵露出破綻呢?
龍鷹有信心應付任何人的盤詰,可是對兩個人卻沒十足把握。
一個是無瑕,她旁敲側擊的本領,配以“媚術”,無隙不窺;另一人就是台勒虛雲,仿如天馬行空,莫可測度,欲擋無從。
他裝出有興趣的模樣,道:“我真的想不通。”
台勒虛雲好整以暇地說道:“才智之士,往往聰明反被聰明誤,事事往深奧複雜處鑽,結果鑽進死胡同。”
他說話時,一直留意龍鷹神色變化,令龍鷹清楚此君確在懷疑他與此事有關,要命的是沒法掌握台勒虛雲拿著自己哪方麵的把柄。
龍鷹表現思索的神情,道:“此事撲朔迷離,難道竟可以有一個簡單的解釋?”
台勒虛雲仰首觀天,道:“這才像秋天,再一次月圓,將是中秋佳節。”
接著朝龍鷹瞧來,道:“看事須從大處看,更要從表麵似風馬牛不相關的事去看,不放過任何線索。”
龍鷹心裏叫苦,目下的情況如被台勒虛雲對自己用私刑,不斷增加壓力。
已經作古的來俊臣說過,在酷刑下,不論多麽堅強的人,都有崩潰點,就看你能挺多久。台勒虛雲當然不可能落手落腳的向自己行刑,卻可用他獨有的方式在精神上用刑,逼迫出龍鷹的破綻,他的崩潰點。
龍鷹思索道:“大處是指當前的局勢嗎?”
台勒虛雲該是到此刻仍抓不著龍鷹的辮子,從容道:“可以這麽說,又不全是這樣兒。殺參師禪的人,須符合幾個條件。”
龍鷹整道脊骨寒慘慘的,因感到台勒虛雲智珠在握,猜到殺參師禪者為誰,目下隻是找自己來印證其推測。
今趟糟糕透頂,可令自己本無懈可擊的布局,出現被他突破的缺口。
首先,須解釋為何瞞著他們。
殺的如是洞玄子,當然矢口不認;可是幹掉的乃參師禪,向他們邀功才對。
龍鷹同意道:“小弟想到的,是武功須在參師禪之上,那有資格者,數不出多少個人來。”
台勒虛雲道:“輕舟這個看法,在今次事件上派不上用場。”
龍鷹承認道:“所以小弟和河間王討論一番後,沒法有結論。”
不知是否城防轉嚴,罕有船隻經過,河濱的車馬道入黑後交通比平時疏落,岸坡的草樹秋蟲鳴唱,充盈季節的氣息。
台勒虛雲好整以暇地說道:“首先,殺參師禪的人,與在城內突襲田上淵的兩大魔門元老有脫不掉的關係,雙方互為因果。”
龍鷹再告頭皮發麻。
確一語中的,如在形容自己與“兩大老妖”不可告人的關係,“互為因果”一句話,可圈可點。
本以為滴水不漏,在台勒虛雲法眼下,處處漏洞。
道:“何謂‘互為因果’?”
台勒虛雲道:“我們須弄清楚,殺參師禪的凶手,絕不是方閻皇、毒公子,而是另有其人。”
龍鷹不解道:“如何可斷定?”
台勒虛雲道:“城防的加強,在刺殺田上淵行動後半個時辰開始,非常徹底,連城內所有出水口也加上封網,故此除非兩人追在田上淵身後入城,將錯失入城的機會。”
龍鷹心叫糟糕,為的是另外的事,如水道裝上攔河網,他如何從水裏去和李隆基會合?置網處肯定燈火通明,有人把守。
台勒虛雲道:“即使趁這段時間入城仍沒用,接著就是逐家逐戶的搜索,以確定兩人不在城內。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躲在城內沒意思,既寸步難行,如何尋處在最高警覺的田上淵晦氣?”
接著,道:“‘互為因果’,是此神秘凶手,與方閻皇和毒公子約好到西京來,目標是田上淵的五采石,茫不知五采石早物歸原主,不在田上淵手上。”
龍鷹暗鬆一口氣,台勒虛雲始終是人,不是神,任他智慧齊天,仍有偏差,且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並不代表危機已過,因瞧他如何下結論,若認定是自己幹的,便嗚呼哀哉。
台勒虛雲續道:“連我們也摸不著田上淵藏身何處,方、康兩人如何能辦到?”
龍鷹心情又從放鬆變回扯緊。
他不是猜到消息是由自己向兩大老妖泄露吧?隻有“範輕舟”有跟蹤九卜女,從而找到田上淵所在處的機會。
龍鷹迎上台勒虛雲深邃無邊的眼神,讚道:“小可汗厲害,我沒朝這方向想過。”
台勒虛雲大有深意地盯他一眼,道:“其次,此人非常熟悉參師禪,也明白他和田上淵的關係,本身亦該與參師禪有仇恨,否則殺人後不會向田上淵示威。”
龍鷹以為台勒虛雲搔不著癢處的牢靠感覺,在其接二連三的衝擊下不翼而飛。
不知該說什麽好,隻有聽的份兒。
唯一,也是必須的應對之法,是在被揭破時,和台勒虛雲來個“小三合”,然後盡所能殺死他。卻為下下之計,在現今的形勢下,他需要台勒虛雲,如台勒虛雲需要他的“範輕舟”般。
更何況那趟用上“小三合”仍沒法殺田上淵,故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是說,除矢口不認外,別無他法。
台勒虛雲卻不放過他,問道:“我想知道輕舟的看法。”
龍鷹扮苦思,道:“可是,仍不足以讓他殺參師禪嗬!最使人想不通的,任對方如何勢大,參師禪怎都可落荒而逃。”
台勒虛雲道:“輕舟認識參師禪嗎?”
龍鷹摸不著頭腦,又不得不答,道:“兩麵之緣,其中一次交過手,算認識他嗎?”
台勒虛雲道:“比泛泛之交好一點,算不上認識,當然亦因不知敵,沒法計算他。”
龍鷹心忖既然如此,還找老子說這麽多話幹嘛?
台勒虛雲續道:“此凶手武功並不用高出參師禪很多,能克製他便成,在某一特殊環境下,驟然發難,絕對可炮製出此輝煌戰果,鎮住西京所有勢力。至於是否如此,答案在輕舟身上。”
龍鷹第一個直接,也是最快的反應,是給駭得魂飛魄散,因台勒虛雲即使描述的非是實況的全部,卻已非常貼近,有若目睹。同時明白過來,他所謂對參師禪的“認識”,指的是參師禪偷香竊玉的采花本領。了解他者,可針對此而設局,隻要曉得他要采的花,可布下陷阱,等他上鉤。
幸好想深一層,頓然明白智深思廣的台勒虛雲,亦在此事上誤中副車,擒錯“真凶”,也令自己避過一劫,否則說不定自己照單全收,給台勒虛雲拆穿“範輕舟”的身份,險至極點。
目下在西京,符合台勒虛雲所說條件者,得一人,符太是也。
龍鷹是行運一條龍,運勢從頭走至腳指尖,因怕台勒虛雲怪他知情不報,主動向他供出符太在京,為的是私事。
龍鷹、符太,均為參師禪死敵,而參師禪來西京之事,“醜神醫”知之甚詳,符太可從他處得到消息,以符太為人,有機會絕不放過參師禪,其“血手”,更是在驟起發難下,可克製參師禪的武功。
忽然間,符太將所有表麵似不相關的事串連起來。
符太、兩大老妖同時現身西京,非巧合,是一個聯合行動,目標或許是五采石,也可以是為殺田上淵。符太潛伏西京這段期間,正是默默監察田上淵和其手下,包括參師禪。
符太與兩大老妖的勾結,有跡可尋,當年爭奪《禦盡萬法根源智經》,龍鷹扮“康老怪”出來攪局,台勒虛雲從而聯想到符太與兩大老妖因著師門淵源,建立關係,自然不過。
台勒虛雲指答案在自己身上,不是認為龍鷹幫符太的忙,而是認為“醜神醫”和符太私下合作,不單布局對付田上淵,亦設計陷阱誘參師禪入彀。
關鍵處在於“醜神醫”拆穿了九卜女的活毒,又猜到她有進一步的行動,故而知會符太,在暗裏跟蹤九卜女,既尋出田上淵藏處,也因而掌握到參師禪將作案的目標。
以憑空猜估而言,台勒虛雲猜測的準確度,已達到想象力的極限。
龍鷹皺眉想了好一陣子,道:“小可汗認為小弟理該知情,對嗎?”
台勒虛雲道:“輕舟仍茫無頭緒?”
龍鷹歎道:“確有點感覺,今天去找王庭經,本想和他一起入宮,他卻找借口推托不去,瞧神情他昨晚該未闔過眼。”
又道:“他沒理由不去的,後晚便走,有很多事須交代。”
台勒虛雲沉吟道:“那晚九卜女來犯,被王庭經所傷時,輕舟在哪個位置?”
龍鷹道:“我躲在院牆外,那是九卜女最有可能逃亡的路線,可讓小弟予她迎頭痛擊,豈知她這麽懂得挑路走。”
台勒虛雲道:“我敢肯定符太當時藏在附近,故此王庭經亦沒窮追不舍,因有別人代勞,參師禪之死,就在那刻注定了。”
在西京,事無大小,均可帶來不測的後果。
試想若沒有符太代罪,以台勒虛雲的思考方式,排除了其他可能性後,餘下來的,惟隻他的“範輕舟”。
那勢變成是“範輕舟”跟蹤九卜女,尋出田上淵藏處,然後通知“兩大老妖”來找田上淵的麻煩。殺參師禪,亦成“範輕舟”所為。
可說是猜個正著。
從這個方向看,拿參師禪來示威,實莽撞不智的一著,給冷眼旁觀的台勒虛雲窺破玄虛。
然僥天之幸,因有符太頂罪,壞事反成好事,錯有錯著。
當然,最關鍵者,是對方不曉得“範輕舟”乃龍鷹,不認為“範輕舟”具克製參師禪,如符太般擁有可在某特殊情況,驟然發難下能置參師禪於死地的“血手”,一如練元般在長街成功刺殺武功高強的陶過。
想想也要暗抹把冷汗。
與台勒虛雲分手後,龍鷹打消了去見無瑕的念頭,怕給伊人再問一趟有關參師禪伏屍街頭的事,改為明天。
那時無瑕大可能從台勒虛雲處聽得台勒虛雲的結論,省去自己再花唇舌。而無瑕正是將符太召來西京的人,清楚確有其事。
什麽都好,參師禪一事圓滿了結。至於老宗、老田如何想,龍鷹管他的娘。
興慶宮在望。
不由想起西京出入水口的攔河網,令早擬好之計再不可行,須回去找符太商量,看該如何應變。
就在此時,夜來深不知從何處鑽出來,攔著去路。
龍鷹暗歎一口氣,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