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以詐對詐

曲江池。新大相府。

龍鷹沒有在臨池水榭被款待的榮幸,宗楚客在主堂旁的偏廳接見,三、四句客套話後,轉入正題,眉頭緊皺地說道:“輕舟真的須親走一趟?”

龍鷹直覺他心情大壞,若開罪他,隨時可失去耐性,暴跳如雷,唯一對付之法,是以柔製剛。

沒人可怪宗奸鬼,換過龍鷹和他掉轉位置,諒心情好不到哪裏去,當你以為一切盡在掌握裏,事事依你心意星辰般循環運轉,忽然發覺現實與願相違,心情可好到哪裏去?

世事的變幻無常,形成令人睡難安寢的龐大壓力。

忽然間,本該萬無一失,置王庭經於死的計劃,轉變為九卜女被創,田上淵行藏曝光,惹來“兩大老妖”的狙擊突襲,折的全是一等一的好手。法明和席遙從來非善男信女,狠辣處不在田上淵之下,又練就“至陽無極”,田上淵為保護九卜女,慘遭重創,而九卜女於療傷最緊要的時候,遭逢突變,大可能功虧一簣,負上永不能療愈的內傷。

宗楚客也非和稀泥,來個連消帶打,封鎖都城,派出大批兵員,搜索遠近,希望“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豈知是夜即城內生變,旗下頂尖級大將“奪帥”參師禪,身首異處的被棄屍皇城附近,令他欲蓋無從。尤可慮者,是既不明白,更大失預算,如若本馴服的馬兒,驀然變成失控的野馬。

正頭痛的當兒,王庭經和範輕舟竟要聯袂離京,是說走便走,大出其意料之外。王庭經因而頓成不測因素,誰曉得他何時回來,這方麵連李顯也不敢過問,遑論韋後或宗楚客。

讓範輕舟離京,等若放虎歸山,天才清楚他是否另有目的,借籌款之名,暗裏進行某一對付北幫的計劃。

龍鷹看著眼前奸鬼,似失去了一貫的從容冷靜,露出少許氣急敗壞的神色,實未之有也,引得他想深一層,同時暗呼好險。

宗奸鬼通過安樂,委他募金大任,實包藏禍心,務要留他在京。田上淵幹掉李隆基後,乘機南下,與集結在楚州的北幫船隊會合,親自領軍,以車輾螳螂之勢,一舉擊垮竹花幫在大江的水上力量,根本不用入城,然後凱旋,再分兵對付陣腳未穩的黃河幫,如此反對北幫的力量,被打個七零八落,在以後一段很長時間,難以為患。

到李顯遇害,天下兵權盡入韋宗集團之手,那時隻須撤掉陸石夫之職,代之以己方的走狗,官府可配合北幫,將黃河幫、竹花幫和江舟隆全打為叛黨,來個趕盡殺絕,連根拔起。那時的“範輕舟”,該早命赴黃泉。

怎知“兩大老妖”如從暗黑處鑽出來的厲鬼,打亂了宗、田兩人的部署,現在“範輕舟”又要逸離他們的魔掌,老宗心情之劣,可以理解。

龍鷹無奈苦笑,道:“不走一趟行嗎?”

宗楚客盡最後努力道:“輕舟大可修書一封,委托江舟隆的兄弟代你籌款,這樣輕舟便不用長途跋涉,還可留在京城效力。”

龍鷹等的正是他這幾句蠢話,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卻又扮出頹喪神色,慘然道:“大相該比任何人清楚,以大相財力,捐了百兩黃金,已是可觀的數目,西京能過此額者,數不出多少個人來。現在金額的目標,非幾百兩,非數千兩,而是一萬五千兩,要在西京籌得此數,乃癡人說夢。”

宗楚客一時語塞,兼之龍鷹以他為例,以示籌款之難,確為事實,宗楚客想害“範輕舟”,反成落入龍鷹之手的把柄。

龍鷹現在是吐苦水,沒絲毫怪責他之意,至少表麵如此。

當然,宗楚客可拍胸口,為籌款一事包底,不足之數由他補足。然而,那肯定超過一萬兩,際此政爭激烈之時,在在需財,特別是北幫船多人眾,耗財極巨,又北幫走私鹽方麵的財路被截斷,老田在動用老本,老宗肯定須大力資助。於財政吃緊的情況下,宗奸鬼能否拿出一千兩黃金,殆成疑問。

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龍鷹續道:“同一個請求,由大相提出,或來深兄提出,已是迥然有異。現在更是要人真金白銀的捐款,隨便找個人去籌措,肯捐十兩已非常夠朋友,隻有小弟親自出馬,痛陳利害,又說出諸般好處,方有籌得巨款的機會。當然,我亦會計算一下,由江舟隆盡可能墊出一個可觀的金額來。凡此種種,不到我不親走一趟。”

任他其奸似鬼,宗楚客一時實找不到他不回“家鄉”籌款的道理,問道:“輕舟何時離開?”

若在與台勒虛雲密談前,宗楚客問這句話,他會答是後晚,但得知有攔河網後,做出調整,答道:“須看太醫大人心情,他愛何時走便何時走。”

宗楚客道:“須小心嗬。”

龍鷹心中好笑,知宗楚客終找到切入點,可引出“兩大老妖”,至乎參師禪的話題質詢他。

龍鷹一點不擔心露破綻。

比起台勒虛雲,老宗要懷疑的,更多、更複雜,正如老田常卸責給大江聯,大江聯亦有百、千個理由,找參師禪來祭旗。

老宗由於一直嚴密監察“範輕舟”的一舉一動,知他沒忙壞算家山有福,壓根兒不可能布局對付參師禪,那需要大量的人力與情報網,孑然一身的“範輕舟”,沒可能辦得到。事實上,參師禪如魅影般難掌握,任何針對他的行動均徒勞無功,唯一殺他的可能性,是像這次般的自尋死路,因機緣巧合下授首魔門邪帝手上。

於宗楚客而言,“範輕舟”沒資格殺參師禪。

龍鷹來個四兩撥千斤,免宗奸鬼追問下去,微笑道:“大相放心,隻要田當家肯高抬貴手,大概沒人敢來惹我們。”

宗楚客為之氣結,卻恨又是他自己暗示、明示以“範輕舟”取田上淵而代之之意,此刻也無顏硬派老田是“範輕舟”的好兄弟。

宗楚客欲言又止。

龍鷹找個借口,趁機告退,宗楚客或許失去了說話的心情,沒有挽留,令龍鷹得以脫身。

夜來深送他出大相府門,繞岸而行,抵曲江池北岸,還要送他到興慶宮去,給龍鷹婉拒。

他循來時路徑返興慶宮,因路上多了關卡,由於本身形象特別,一臉美胡更是活招牌,來時關卡守兵都認得他有夜來深陪行,免去無端給截著盤問,是聰明的選擇。

夜來深沒堅持送他一程,是個解脫,事實上應付台勒虛雲的詰問,如在驚濤駭浪裏掙紮求生,不知多麽辛苦。可憐他昨夜未闔過眼,與參師禪惡鬥一場,又須善後,晨早入宮,應付這個,應付那個,少點精力也不成。

到以為可以返花落小築好好休息,又給截著去見宗奸鬼,僅餘的一點精神亦用精光,現在唯一想的,是倒頭大睡。

走過兩個裏坊,心湖泛起熟悉的影像,赫然是無瑕的動人倩影,有點模糊,且一閃即逝。

一時間他因心力交瘁,腦筋難以運作,不明白為何忽然想起她,而自己並不打算夜訪香閨。

走多十許步,方明白過來。

無瑕當是通過池底秘道,到大相府偷聽他和宗楚客的對話,不由心生寒意,因自己竟一無所感,可知無瑕在全力潛藏的狀態裏,確能瞞過他的魔種。

此時她從水裏上岸,目光投在他背後,惹起魔種的警覺。

她會怎麽做呢?

是自行回家,還是在某處截著自己,要自己隨她回家去?這個可能性該不大,在這時候邀“範輕舟”到她香閨去,頗為曖昧尷尬,除非她打算和自己共度良宵。

唉!若真的如此,該拒絕嗎?狀態太差了。

此一念頭才起,他再一次感應到無瑕,旋又失去她的位置。無瑕在跟蹤他!

明悟湧上心頭。

無瑕此刻的情況,等同前天他潛上老田的座駕舟,偷聽老田和九卜女對話的情況,曉得老田要去見宗奸鬼,機會難逢,豈肯錯過。目下的無瑕亦是如此,隻要跟蹤自己返金花落,便可偷聽龍鷹和符太的“醜神醫”說話,從而探出他和“醜神醫”的真正關係。

龍鷹暗抹一把冷汗,如未能看破無瑕,確有“陰溝裏翻船”的可能。

這兩天不知走了什麽運道,稍一行差踏錯,都可將贏回來的全賠出去。

心內也生出怨氣,無瑕對師門的重任,確看得比他重多了,沒感情用事。

想到這裏,不得不振起鬥誌,加速返興慶宮去也。

符太未來得及說話,龍鷹傳音過去,道:“無瑕在聽著!參師禪不是你殺的,也不是我幹的,而是符太做的。”

符太明顯在等他回來,坐在內堂圓桌處,一時間未會意過來,呆瞪著他。

小敏兒從樓上走下來,龍鷹開聲道:“我有話和王大人說。”

小敏兒知機地返樓上去。

符太終有點明白,故作不悅道:“什麽事?入夜了!不可以留到明天說?”

龍鷹拉開椅子,坐到他對麵,眨左眼,豎起拇指,表示大方向正確,沉聲道:“是否符太幹的?”

打出手勢,著他承認。又裝笑臉,請他友善點,調校符太的態度。

今趟是盡他一把,消除無瑕對他的疑惑。

符太的“醜神醫”啞然失笑,道:“還以為是什麽事,原來不過雞毛蒜皮般的小事,符小子殺個人算什麽,何況是個采花**賊,也算了結鷹爺的一件心事。”

兩人合作慣了,又清楚對方,默契之佳,天下不作第三人想,龍鷹予符太足夠的示意,符太立即來個配合無間。

龍鷹終感應到無瑕。

在集中精神下,努力為之,魔種恢複靈動,察覺到無瑕藏身院牆西南角,雖微僅可覺,仍被他捕捉到其精神烙櫻可知早前在大相府時,非是魔種不濟事,而是身為種主的他太過疲倦。

龍鷹道:“這麽重大的事,為何瞞我?我也可稍盡綿力嗬!”

符太道:“不是老子不夠朋友,而是符小子除了老子和鷹爺外,慣了不信人。這小子是個怪人,比老子更不懂人情。”

龍鷹沉吟片刻後,道:“符太是否與方閻皇和毒公子有關係?”

今次打手勢仍難傳其意,索性分心二用,邊說邊在桌麵以手指畫寫。

符太知機道:“為何忽然扯到兩個老妖處去?”

龍鷹解釋了來龍去脈後,結論道:“否則怎會這麽巧的?”

符太道:“這個我真的不清楚,符小子並沒有告訴老子。”

龍鷹道:“你沒告訴符太,五采石早物歸原主?”

符太道:“當然告訴了他。依我看,兩大老妖該和符太沒關係,否則不會再找老田要五采石,就像我們上趟般,純屬巧合。”

龍鷹先點頭讚他聰明伶俐,又在桌麵虛擬寫字。

符太邊看邊道:“你怎知得這般詳細?”

龍鷹道:“是河間王告訴我的。”

此句極為關鍵,代表“範輕舟”向“醜神醫”隱瞞有關台勒虛雲和無瑕的存在。

幾可肯定,無瑕聽罷,會立即找台勒虛雲報告今次的“大豐收”。

符太搖頭道:“真的不明白你,李清仁看樣子便知是大奸大惡的人,你不但向皇上推薦他做大統領,還和他過從甚密。符太當年在洛陽更認出他是大江聯刺客裏的其中之一,隻是沒人相信,包括你。”

龍鷹苦笑道:“我是有苦衷的。”

符太哂道:“什麽苦衷?”

龍鷹道:“給你問得我頭都痛了。好吧!一句話,想殺田上淵,此為必須的一著。不這樣,我和你都沒命離西京。”

又問道:“符太是否仍在西京?”

符太道:“你問我,我問誰?”

龍鷹道:“不問了!最緊要是不傷我們的兄弟之情,人生難得才有個說得來的知己。你是否決定走?”

符太道:“你當我說笑嗎?看見聖神皇帝那蠢兒我便心中有氣,眼不見為淨。”

龍鷹道:“你不想幹掉九卜女嗎?”

符太冷哼道:“她可躲到哪裏去?找到田上淵,等若找到她,對算賬,沒人比老子更有耐性。”

龍鷹又在桌麵畫字。

符太用神看,道:“給你惹起老子,我們提早走。”

龍鷹失聲道:“後晚走都等不及,我還有些事未辦妥。”

符太道:“那就再給你一個白晝,我們明晚走,高大那邊由老子搞定。入夜了!老子要睡覺了。”

龍鷹離開時,無瑕早走了。

此時他真的心力交瘁,疲不能興,否則說不定會追著無瑕到因如賭坊後的押店,聽無瑕和台勒虛雲的密話。

今趟確占盡便宜,憑一席話打掉無瑕對他積壓著的諸般疑惑。

任無瑕如何聰明絕頂,亦無從想象箇中的曲折離奇,超乎想象。

回到花落小築,踢掉靴子,倒頭便睡,到給符太派來的小太監驚醒,已是日上三竿,離午時不到一個時辰。

匆匆梳洗更衣,趕到符太處和他一起吃午膳,解釋了昨夜的事後,欣然道:“老天爺仍是站在我們的一邊。”

符太同意道:“確非常精彩,混蛋自有混蛋的福氣。”

又道:“一起入宮如何?”

龍鷹大吃一驚,道:“我還用做其他事嗎?”

抓起兩個包子,揚長而去。